放榜之日,天色未明,大司马府衙署外的巨大八字粉壁墙下,已是人山人海。近千参考士子,以及更多前来瞧热闹、探风声的百姓、各家仆役,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焦灼、期盼与不安。嘶哑的议论声、紧张的喘息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酝酿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
王砚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早早便挤在了人群的最前沿。他瘦弱的身躯被前后的人推搡着,心跳如擂鼓,手心冰凉全是冷汗。他能听到周围同样粗重的呼吸声,能看到身旁年轻士子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这一刻,多年的苦读、潦倒的生活、所有的希望与梦想,似乎都将被钉在那面即将张贴皇榜的墙壁上。
太阳终于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金光洒向城楼。就在这时,大司马府沉重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瞬间,所有嘈杂声浪戛然而止,成千上万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扇门!
数名身着皂隶公服、神情肃穆的胥吏,在一队按刀护卫的锦衣卫军士簇拥下,稳步走出。为首两名吏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宽大的黄麻纸,纸上墨迹犹新,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死寂一片,只能听到胥吏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来到粉壁墙下,胥吏熟练地刷上浆糊,然后与同伴合力,将那张巨大的黄榜稳稳地贴上墙壁。动作一丝不苟,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黄榜甫一贴稳,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向前涌去! “出来了!出来了!”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嘶喊声、惊呼声、咒骂声瞬间爆炸开来。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几乎要扑到墙上。维持秩序的锦衣卫军士们立刻组成人墙,奋力阻挡着失控的人潮,厉声呵斥:“退后!全部退后!按序观看!不得拥挤!”
王砚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冲,他拼命踮起脚尖,目光如同猎鹰般死死锁定了那密密麻麻的名字。榜单从上至下,按“明经”、“明算”、“明法”三科,分列录取者姓名、籍贯及名次。
他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视线急速扫过“明算科”榜单前列……没有……中间……也没有……他的脸色开始发白,呼吸变得困难,绝望如同冰水般浇下。
就在视线几乎模糊,快要放弃之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榜单中后位置的一个名字上——
王砚,蜀郡成都县人,明算科,第二十九名。
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喧嚣、推挤、嘶喊仿佛都消失了。王砚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又看,揉了又眼睛,再看!
没错!是他!真的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胸腔炸开,瞬间冲上头顶,淹没了所有的疲惫、焦虑和恐惧。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每一个角落。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中了……我中了……我中了——!”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那声音嘶哑、颤抖,却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激动和狂喜。他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双臂,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与他同样狂喜的,还有榜单上有名的其他寒门士子。有人仰天长啸,泪流满面;有人激动地与身旁素不相识的人紧紧拥抱;有人跪倒在地,朝着皇城方向连连叩首,口中念念有词:“苍天有眼!陛下隆恩!诸葛公恩德!”;更有甚者,因极度激动而浑身瘫软,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站稳。
然而,金榜之下,亦是失意人之地。 更多落榜的士子,面色灰败,失魂落魄。有人呆立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榜单,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有人掩面痛哭,涕泗横流;有人不甘心地一遍遍搜寻,最终颓然垂首,默默挤出人群,背影萧索凄凉。寒窗苦读,一朝梦碎,其中苦涩,唯有自知。。人群之外,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静静停靠。车帘微掀,露出几双冷冽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粉墙下的悲喜剧。 “哼,区区二十九名,还是算科,有何值得狂喜?”郪县李家的管家放下车帘,语气不屑。 “名单我看过了,寒门占了七成有余。诸葛思远,果然好手段。”广汉董家之人声音阴沉。 “且让他们得意几日。朝堂之上,可不是光会算数就行的。”安汉赵家的人冷笑一声,吩咐车夫,“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与此同时,早有准备好的报子(报喜人),手持红纸捷报,飞奔向那些榜上有名者的住所——其中大部分是寒门士子聚居的陋巷。很快,成都的各处角落里,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和报喜的吆喝声,虽然远不如世家子弟中举时那般喧嚣排场,却格外真切而动人。
王砚不知自己是怎样挤出人群的,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不知从哪弄来的抄录榜单,脸上的泪痕未干,笑容却怎么止不住。他只想快点回到那间破旧的茅屋,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一直支持他的老母亲。
大司马府内,阁楼之上。诸葛瞻凭栏远眺,虽然看不到衙署外墙下的具体情景,但那隐隐传来的鼎沸人声、零星鞭炮声,已然说明了一切。 程虔、李焕、黄崇、李烨等人静立其后。
“名单已公示,舆情如何?”诸葛瞻缓缓问道。
李焕上前一步,禀道:“回大司马,寒门士子欢欣鼓舞,感念朝廷恩德。落榜者虽有失落,然因过程公正,大多并无怨言,只叹自身学艺不精。唯有……”他顿了顿,“唯有部分世家,反应冷淡,颇有微词。”
诸葛瞻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并无意外:“意料之中。文睿,后续事宜要紧跟。依名次尽快核定授职,安排见习。尤其是名列前茅者,其答卷可誊抄一份送府,我要亲自看看。”
“喏!”李焕躬身领命。
“敬之,”诸葛瞻又看向李烨,“放榜之后,恐有心怀怨望者滋生事端,或对中新科士子不利。安保不可松懈,尤其要暗中保护那些出身寒微、榜上有名者。”
“末将明白!已加派人手,绝不会让英才受损!”李烨抱拳,眼中厉色一闪。
诸葛瞻最后将目光投向那喧哗传来的方向,轻声自语:“种子已破土,能否成材,就看日后了。这第一榜,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成都城在这一日,见证了无数寒门的狂喜与希望,也埋下了更深层次的博弈的种子。龙门之前,已有鲤鱼跃过,而更多的风浪,还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