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诸葛瞻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文书一人磨墨。
他并未立即处理那随即如雪片般飞来的各类公务公文,而是亲自从柜中取出两张质地不同的绢帛,铺陈于案。
第一张是官方奏疏所用的厚实细绢,边缘织有暗纹。他提笔蘸饱了墨,略一思忖,腕悬笔落,开始给大将军姜维写信。
开篇极尽恭谨,以“瞻顿首再拜大将军麾下”起首。先是详细陈述了广汉灾情的严重程度——流离失所、饿殍载道,及其可能引发民变、动摇后方根基的严重后果。继而强调安抚流民、快速恢复生产对于稳定大局、支持北伐的极端重要性,并详细解释了“以工代赈”和“农械监”为何需要暂时借用部分军械坊匠役和铁料的原委,言辞恳切,承诺军械供应绝不会被长期延误,必会优先保障大将军所需。
接着,诸葛瞻才以极其谨慎和尊敬的语气,提到近日朝廷中有零星议论,对阴平小道一带的防务表示些许担忧,虽深信大将军算无遗策,但仍冒昧请示,是否可酌情、量力地增强该方向的警戒与巡查,增筑一二烽火台,以期万全。
最后,诸葛瞻才提出组建“间军司”的构想,着重强调其职能仅为更广泛、更精准、更及时地探知陇西、关中魏军动向,特别是钟会、邓艾所部详情,一切情报都将封装完好,以最快速度直送大将军幕府,虽然一切人员亦完全听从尚书台的调遣指挥,但也同时也唯大将军马首是瞻。整封信措辞谦卑,处处以姜维为主,将其捧于绝对主导地位,极大程度地缓和了可能引发的猜忌,避免了给对方造成跋扈和越权的印象。
写毕,诸葛瞻取出银印,蘸满朱红印泥,稳稳地钤于署名之处。待墨迹印泥干透,亲自将其装入牛皮信函,封以火漆,吩咐以加急,直送沓中大将军行营。
随后,诸葛瞻取过第二张——一张未印任何官衔标识的私人素帛,质地柔软许多。
诸葛瞻沉吟片刻,再次落笔,这次是写给身在南中的霍弋将军。
信中并未提及任何朝堂争端或军国大策,全然是一副晚辈问候长辈的口吻。关切询问南中之地近来是否安宁,蛮族各部可有异动,军中粮草军备是否充足,冬日将至,将士衣履可曾备齐。
继而才似是随口提及,言说成都近日因广汉灾情,流民增多,恐有奸宄之徒或魏军细作混迹其中,为患地方,望霍将军在南中亦能加强巡查,保境安民,若发现任何异常或需朝廷协助之处,万望不必客气,可直接来信尚书台。通篇语气恳切自然,充满关怀与信任,仿佛只是寻常的问候与提醒。
这封信,诸葛瞻用的是自己的私人小印,吩咐一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家将,以寻常驿道送出,不必急切。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将尚书台的窗棂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搁下笔,揉了揉因高度专注而酸涩的腕骨,又轻轻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长长吁出一口气。
殿中的交锋,只是明面上的开始。这两封信,才是真正的棋局。给姜维的信,是一场谨慎的赌博,赌的是这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的格局、智慧与对国事的公心。
而给霍弋的信,则是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闲棋,一颗深深埋下的种子,或许永远沉寂于土壤,或许在未来的某个风雨飘摇的关键时刻,能意外地萌发出一线生机。
奏疏已上,书信已发。接下来的,便是等待各方反应,迎接必然到来的风浪,以及,在这汹涌的暗流与明面的风暴中,小心翼翼地前行,一步步将策略付诸实施。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
晚膳过后,书房房内,诸葛瞻目光落在刚刚送来的几份公文上,眉头微蹙。
一份是董厥送来的,关于核查太仓存粮的初步结果,数字触目惊心,远比度支尚书此前上报的要少。另一份是成都令的密报,提及昨日北门粥厂设立后,城内几家大粮商似乎有所异动,粮价有隐隐上浮之势。
最后一份,则是一名书吏记录的、今日朝会后几位官员在散朝路上的零星议论,语带讥讽,称“卫将军年轻气盛,尽揽权柄,恐非国家之福”。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自然会引来反噬。只是这反噬来得如此之快,且精准地指向“揽权”二字,其背后推手,不言而喻。
诸葛瞻正沉吟间,老管家前来通报:“老爷,尚书令樊大人到。”
诸葛瞻起身相迎。樊建须发已见花白,但步履依旧沉稳,面容清癯,眼神中带着为官多年的审慎。他如今是正式的尚书令,总领尚书台事务,诸葛瞻虽“平尚书事”,权责极重,但名义上仍是协同。
昨日诸葛瞻主导议定三策并率众上奏,虽事急从权,却也需与这位正印长官有所交代。
“思远,今日朝会辛苦了。”樊建入内坐下,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陛下已准了安民垦荒诸事,不知眼下进展如何?可有需尚书台协调整合之处?”
樊建开门见山,直接略过了那敏感的三策之争,只问已获批准的部分,显示其老练。
诸葛瞻心中了然,将方才看到的几份公文推至樊建面前,简要说明了情况,尤其是粮商异动和太仓存粮问题。“樊令君。”
诸葛瞻语气诚恳,“安民之策,首在粮秣。如今看来,阻力不小。瞻恳请令君出面,以尚书台之名,行文蜀郡及周边各郡,严令平抑粮价,若有奸商囤积居奇,扰乱赈济,当严惩不贷。同时,太仓存粮核查,需加速进行,并请令君协调董辅国,尽快厘清各地仓廪实情。”
樊建仔细看了公文,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沉吟片刻道:“平抑粮价,安抚民心,自是应当。老夫即刻便签发文书。至于各地仓廪…”
樊建叹了口气,“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功。董辅国那边,老夫会去与他商议,尽力推进。只是思远。”
樊建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着诸葛瞻,“盐铁、户籍乃至军务,牵一发而动全身,纵有万丈雄心,亦需徐图之,欲速则不达啊。”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委婉的告诫。
诸葛瞻听出了其中的关切与担忧,拱手道:“瞻明白,谢令君提点。当前自是以安民为要,其他诸事,皆需从长计议,瞻必当谨守分寸。”
诸葛瞻此时需要樊建的支持来推行眼下最紧急的事务,而非在此刻与他争论。
樊建点了点头,似乎稍感安心,又就几项具体的安民措施与诸葛瞻商讨了片刻,方才起身离去。
送走樊建,诸葛瞻刚回到案前,又闻通报:“老爷,辅国大将军董大人来了。”
董厥一身戎装未卸,显然是从军营直接而来,风风火火,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与一丝不满。他如今官拜辅国大将军,地位尊崇,虽不直接统领尚书台,但其意见举足轻重。
历史上诸葛瞻和董厥都深受刘禅信任,但二人没能纠正刘禅的错误,阻止黄皓的行为。
“思远!”董厥声如洪钟,也不多寒暄。
“你那奏疏,可是给老夫出了个大难题!核查仓廪,触动多少人的命根子?还有那盐铁之事,你可知成都几家经营盐井的豪族,昨夜就已派人到我府上探听风声了!”
董厥虽是抱怨,但语气中更多是担忧而非反对。
诸葛瞻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苦笑道:“董将军,若非情势危急,瞻岂愿行此险招?然太仓存粮竟虚报至此,若无雷霆手段,如何能填此窟窿,应对灾情与军需?盐铁之利,散于私门,则国势日蹙;收归朝廷,方能有一线生机。瞻非为揽权,实为救急。”
董厥重重哼了一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道理老夫懂!只是这刀子下去,血流得最多的,未必是那些豪族,怕是先砍到我们自己人头上!底下那些郡县官吏,哪个不多多少少…”董厥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白,贪腐盘剥,层层勾结,早已是顽疾。
“正因如此,才需董辅国与樊令君这等德高望重之老臣坐镇,方可震慑宵小,推进改革。”诸葛瞻顺势道。
“瞻年轻识浅,许多事还需倚仗将军。譬如这核查仓廪,非借重将军之威望与雷厉风行,难以竟全功。”
董厥被诸葛瞻一番话说得面色稍霁,捋了捋胡须。
“罢了罢了,既然陛下已准,你这孩子又有这般决心,老夫就陪你闯一闯这龙潭虎穴。核查之事,老夫会派一队亲兵,持老夫手令,协同大司农属官下去,看看谁敢阳奉阴违!”
董厥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黄皓那边…你须得万分小心。昨日你驳了他面子,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宫中禁军、乃至一些宿卫将领,与他关系匪浅。”
“瞻谨记将军教诲。”诸葛瞻肃然道。这正是他需要的信息。
送走董厥,已近深夜。诸葛瞻感到一阵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这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和无处不在的掣肘。他深知,与黄皓的正面冲突,恐怕已无法避免。
果然,一名小黄门悄悄送来一份来自宫中的“手谕”,并非陛下朱批,而是以中常侍名义发出的“提醒”:言及核查仓廪、盐铁专营等事,牵涉众多,易生事端,恐惊扰地方,动摇民心,望尚书台行事多加斟酌,稳妥为上,勿求速效。语气看似劝诫,实则暗含警告与阻挠。
与此同时,录事掾匆匆到来,面色凝重地低声禀报:“方才得到消息,原定调往农械监的十余名熟练铁匠,被军械坊以紧急军务为由强行扣下。而负责此事的军械令,据查与黄皓的侄儿过从甚密。
诸葛瞻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愈发冰冷。他走到窗边,望向暮色渐合的宫城方向。
黄皓的反击,来了。
而且精准地打在了两个关键点:一是质疑核查仓廪和盐铁专营的正当性与可行性,从舆论上施压;二是直接阻挠诸葛瞻“开源”的举措,延缓农械生产,既打击诸葛瞻的政绩,也可能间接影响秋耕,进一步加剧粮荒。
这已不是暗流涌动,而是短兵相接。
诸葛瞻沉默片刻,转身对录事掾道:“回复中常侍,就说尚书台已知悉,定会谨慎行事,稳妥为上。另外,被扣下的铁匠,暂不必去争,立刻从民间另行高价招募,同时,从将作监暂借调部分匠人应急。”
“可是大人,这…”
“照做。”诸葛瞻打断他,“此时与之硬碰,正中下怀。我们要的是把事情做成,而非争一时之气。”
诸葛瞻需要时间,也需要等待。等待沓中的回信,等待一个或许能打破僵局的契机。
权力中枢的涟漪,已渐渐荡开,触及深水下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