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八月。
秋日的阳光已失却夏日的酷烈,变得疏朗清明,却照不透洛阳魏宫深殿之中的肃杀之气。
晋公司马昭冕服巍峨,端坐于御阶之下专设的权位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殿下济济一堂的文武重臣。
殿内香炉青烟笔直,却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躁动而嗜血的战争**。
“蜀主暗弱,姜维黩武,民生凋敝,此乃天亡之时也!”
司马昭的声音洪亮而冰冷,回荡在巨大的殿宇中,“陛下有诏,命本公都督中外诸军事,代天伐罪,一举荡平西蜀,以靖天下!”
他霍然起身,手中象征着最高军权的节钺重重一顿! “钟会!”
“末将在!”镇西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钟会应声出列,他年富力强,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矜骄与锐气,眼神中燃烧着对功名的渴望。
“命你为东路军主帅,统精兵十二万,出长安,经子午、傥骆、褒斜诸道,直取汉中!务求击破姜维,夺其门户,叩击阳安关,为大军入蜀开辟坦途!”
“末将领命!必不负晋公重托,踏平汉中!”钟会昂首接令,意气风发。
“邓艾!”
“老臣在!”征西将军邓艾出列,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一双老眼却闪烁着经验与狡黠的光芒,步伐沉稳如山岳。
“命你为西路军主帅,统兵三万,自狄道南下,猛攻沓中!务必死死缠住姜维部署在彼处的兵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另…”司马昭目光微凝,声音压低少许,“阴平故道,亦可相机而动。”
邓艾眼底精光一闪,深深一揖:“老臣明白!定叫姜维无法分身,并伺机寻其破绽!”
“诸葛绪!”
“末将在!”雍州刺史诸葛绪出列。 “命你率军三万,自祁山出发,进逼武都,目标直指阴平桥头!不惜一切代价,截断姜维沓中守军与汉中之联系,与邓艾合力,若能歼其于沓中,则为大功一件!”
“末将领命!”
三支利箭,已然上弦。灭国之战,随着司马昭一声令下,正式拉开血腥的帷幕。魏国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隆隆运转,无数兵马、粮草、辎重,如同黑色的洪流,向着西南方向的蜀汉边境,汹涌扑去。
汉中前线,烽烟骤起。
姜维已移镇南郑帅府。他站在巨大的山川舆图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抿的嘴唇和眼底深处跳跃的火焰,显露出他内心的凝重。斥候如流水般报来军情。
“报!钟会先锋大将李辅、荀恺已出子午谷,距赤岸三十里!”
“报!魏将胡烈部出现于傥骆道口!”
“报!褒斜道方向发现大队魏军旗帜,疑是钟会主力!”
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姜维深吸一口气,手指重重按在汉中盆地四周那些熟悉的关隘名上:
“传令: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傅佥、蒋舒守阳安关!各城深沟高垒,囤积粮械,没有我的将令,绝不许出战!违令者,立斩不赦!”
姜维走到帐外,望着北方绵延的山脉,那里已是烽燧相连,狼烟四起。“钟会…来的好快。”他喃喃自语,知道这将是一场实力悬殊、极其残酷的消耗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沓中战场,血沃山谷。
此处尤为惨烈。邓艾用兵,向来狠辣果决,毫不惜兵。三万魏军在其指挥下,如同疯狂的狼群,日夜不停地猛攻蜀军依山势建立的营垒。
“放箭!滚木!礌石!给我砸!”牙门将赵广的怒吼声早已嘶哑。
他身披父亲赵云传承下来的亮银甲,此刻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他挥舞长枪,不断指挥部众堵住被魏军突破的缺口。
山谷间,杀声震天,矢石如雨。汉军兵力本就处于绝对劣势,全凭地势和一股血勇之气苦苦支撑。魏军每一次冲锋,都在阵地前留下大片尸体,但后续者依旧踏着同袍的尸骸疯狂扑上。
“将军!左翼营寨被邓忠突破了!”一名校尉满脸是血地奔来报告。
赵广目眦欲裂:“跟我来!”他亲率亲兵冲向左侧,一场惨烈的白刃战随即爆发。长枪如龙,挑翻数名魏兵,暂时稳住了阵线。但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魏军旗帜,汉军的阵地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几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将士们!”赵广站在高处,声音带着悲壮,“身后便是家园,是陛下!吾等深受国恩,今日便是报效之时!宁可战死,绝不后退!为大汉——杀!” “杀!”残存的蜀军发出疲惫却决绝的呐喊,再次与涌上的魏军绞杀在一起。
夕阳将山谷染成一片血红,泥土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泥泞不堪。
剑阁前线,在白水关、桥头一线,战况则呈现出另一种态势。
老将廖化,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冷静地指挥着防御。诸葛绪率军猛攻,企图迅速夺取桥头,切断姜维归路。 但廖化依托险要地形,防守得滴水不漏。魏军在山道间难以展开,每次进攻都被密集的箭雨和预设的机关击退,损失不小。
“告诉弟兄们,节省箭矢,看准了再射!”廖化抚摸着城垛,目光锐利,“诸葛绪想断大将军后路,除非从我老头子尸体上踏过去!”
廖化的沉稳,像定海神针般稳定着军心,让诸葛绪寸步难行,焦急万分。
就在这全面烽火之际,卫将军诸葛瞻,历经疾驰,终于抵达了阴平道南端的战略要地——江油关。
关隘险峻,耸立于两山之间。守将牙门将李烨及其副将、庲降都督李恢之侄李球,早已得信,率亲兵在关外迎候。
“末将李烨(李球),恭迎卫将军!”
诸葛瞻风尘仆仆,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寒暄,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江油关的防务布置,直接问道:“情况如何?阴平道内可有异动?”
李烨立刻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地禀报:“回将军,近日阴平道内异常安静,连往日偶尔出没的羌氐猎户和采药人都不见踪影。末将心中不安,已加派了三队精锐斥候,命其深入百里探查,但目前…尚无一人回报。”
李球补充道:“关防已按将军先前指令加固,粮秣箭矢尚算充足。只是…兵力仍显单薄,若真有大军来犯,恐…”
诸葛瞻的眉头紧紧锁起,邓艾在沓中打得如此激烈,阴平方向却安静得如此诡异,这绝非吉兆。“安静得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邓艾用兵,最擅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诸葛瞻猛地抬头,厉声道:“再派斥候!选最机警、最擅山地跋涉的!两人一队,分散行动,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探明阴平道内虚实!告诉他们,活要见人,死…也要把消息送回来!”
“所有将士,自即刻起,衣不卸甲,弓不离手,哨位加倍,夜不收哨!随时准备迎战!”
“末将领命!”李烨、李球感受到诸葛瞻语气中的极度紧迫,心中一凛,齐声应道,立刻转身前去安排。
诸葛瞻的亲临,如同一剂强心针,却也带来了大战将至的沉重压力,笼罩了整个江油关。
然而,战争的残酷,往往超出最快反应的速度。 就在诸葛瞻抵达江油,全力加强阴平方向侦查布防之时,遥远的沓中战场,结局已然注定。
血色残阳,如同熔化的铁水,泼洒在沓中破碎的山河之上。
汉军最后的主营寨已是残垣断壁,处处火光,处处伏尸。赵广身边,只剩下不足百人,人人带伤,背靠着背,做着最后的抵抗。
邓艾麾下大将师纂,率领着最为精锐的亲兵卫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混战中,赵广如疯虎般左冲右突,亮银枪化作道道寒光,接连挑翻数名魏军悍卒。但他终究是力竭了,身上创伤多处,鲜血不断渗出铠甲。
“赵广!投降吧!晋公惜才,必不吝封侯之赏!”师纂高声劝降。
“汉将军,唯有断头,无乞降者!”赵广嘶声怒吼,用尽最后力气将长枪掷出,将一名魏军校尉钉死在地上。随即,他被数支同时刺来的长矛穿透了身体。
赵广伟岸的身躯猛地一震,目光努力想望向南方成都的方向,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征袍。最终,他怒目圆睁,缓缓跪倒,而后重重扑倒在地,壮烈殉国。
其父赵云所传的亮银枪,斜插在不远处的地上,枪缨已被血染透,在风中无力地飘动。
主将战死,残存的蜀军最后一点抵抗意志被彻底粉碎,或战死,或溃散。沓中,彻底陷落。
消息尚未传至江油,但邓艾已经踏过遍地的蜀军将士和魏军尸骸,登上一处高坡。
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越过重重山峦,投向了南方那云雾缭绕、寂静得可怕的连绵群山——阴平方向。 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冷酷而满意的笑容。
沓中的血战,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而现在,真正的致命一击,那酝酿已久的奇袭,终于可以开始了。 阴平的寂静,即将被战争的雷霆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