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崇光殿。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朝会已经开始。与贾南风时期死气沉沉的氛围不同,今日殿中竟站满了官员——许多是这段时间被司马伦重新起用的旧臣,也有不少从各地赶来的郡守县令。他们或低头沉思,或偷眼观察,都在等待着新朝局下的第一次正式朝会。
司马伦坐在御座旁新设的“相国座”上,这位置比御座低半阶,却正对群臣,视野最佳。他今日未着王袍,而是一身深紫色丞相朝服,头戴七梁进贤冠,显得既威严又不逾矩。六岁的皇帝司马睿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双脚还够不着地,由两名宦官在旁扶着,小脸上写满困倦。
“诸位,”司马伦开口,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逆后伏诛,陛下归位,此乃天佑大晋。然国事艰难,百废待兴。今日朝会,先议三事:一为抚恤战乱,二为整肃吏治,三为安抚百姓。”
他顿了顿,扫视群臣:“有本者,可奏。”
殿中静了片刻。谁都知道,这是司马伦在试探,在立威。第一个开口的人,将决定新朝堂的风向。
终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出列——是刚从狱中放出来的前太常羊琇。他在贾南风时期因反对加赋下狱,几乎死在牢中。
“相国,”羊琇声音颤抖,但目光坚定,“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减免赋税,开仓放粮。邺城及周边郡县,经此战乱,十室九空。若再征敛,恐生民变。”
这话直指要害,也冒险——毕竟,朝廷还要养兵,还要备战。
但司马伦没有动怒,反而点头:“羊太常所言甚是。传旨:免除冀州今年秋赋三成,邺城周边五县全免。开常平仓赈济,凡流离失所者,每日可领粟米一升。再设粥棚三十处,由朝廷拨粮。”
旨意一出,殿中响起轻微的吸气声。这手笔不小,需动用大量存粮。但效果也立竿见影——几位原本犹豫的地方官,立刻出列附和,称颂相国仁德。
紧接着,又有人提出平反冤狱、起用贤才、整顿军纪等建议。司马伦一一准奏,或补充细节,或当场任命。他仿佛对政务烂熟于心,每个决策都精准果断,与贾南风的刚愎自用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时辰后,初步方略已定。殿中气氛明显缓和,许多官员脸上甚至有了光彩——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个可能比贾南风更“正常”的执政者。
就在此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相国,”一名年轻御史出列,躬身道,“臣听闻……文鸯大将军日前私自出城,疑似南渡投敌。此事关系重大,不知相国是否知晓?”
殿中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都投向司马伦。
文鸯——这个名字太敏感了。他是清君侧的首功之臣,是军中威望最高的将领,也是……最可能威胁司马伦地位的人。
司马伦脸上笑容不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才缓缓道:“此事,本王知晓。”
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文将军确于前日向本王请辞,言箭伤未愈,心力交瘁,欲寻清净处养伤。本王再三挽留,奈何将军去意已决。至于南渡投敌……”他轻笑一声,摇头,“诸位多虑了。文将军忠义无双,先帝托孤之臣,岂会背晋投汉?依本王看,他不过是去寻医问药,或……散散心罢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巧妙地将文鸯的行为定义为“养伤散心”,而非叛逃。既保全了朝廷颜面,也避免了激化矛盾。
但那名御史似乎不甘心:“可据城防军报,文将军出城时未带印信,亲兵尽去甲胄兵器,这……”
“李御史,”司马伦打断他,语气转冷,“你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御史一颤:“臣……臣是听守门士卒所言。”
“听来的话,也敢在朝堂上妄议大将?”司马伦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文将军为清君侧身先士卒,负伤多处。他卸甲出城,正是表明无心权位。此等忠臣,尔等不敬反疑,是何居心?”
他目光扫过群臣:“自今日起,再有妄议文将军者,以离间君臣论处。”
一句话,定下基调。
那御史脸色惨白,跪地请罪。司马伦摆摆手:“罢了,念你初入朝堂,不懂规矩。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恩威并施,滴水不漏。
朝会继续,再无人敢提文鸯。
退朝后,司马伦回到相国府——这座府邸原是贾充的,如今换了主人,内部陈设也焕然一新。他在书房坐定,方才朝会上的温和笑意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深不可测的脸。
“杨馥到了吗?”他问侍立一旁的王府长史孙秀。
“已在偏厅等候半个时辰了。”
“让他进来。”
幽州刺史杨馥快步入内,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相国,朝会开得如何?那些老臣可还安分?”
司马伦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文鸯的事,你怎么看?”
杨馥笑容一僵,斟酌词句:“这……文鸯私自南渡,确实不妥。但相国在朝会上那么一说,倒也堵住了悠悠众口。只是……万一他在汉地真的……”
“真的投了汉?”司马伦冷笑,“那才好。”
杨馥一愣。
“文鸯若死在汉军手中,本王便有了讨伐的借口——虽然未必真打,但至少可以凝聚人心,让河北军民同仇敌忾。”司马伦手指轻叩桌面,“若他投了汉……哼,一个背主之将,在汉军那边能得多少信任?诸葛瞻何等精明,会真的重用他?到头来,他不过是枚弃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冷光:“怕就怕……他既不死,也不降,就这么悬着。”
杨馥恍然:“相国是担心,汉军利用文鸯了解我军内情?”
“不止。”司马伦起身,走到悬挂的河北地图前,“文鸯在军中威望太高。他活着,哪怕身在汉地,对北军将士的影响力仍在。若将来我军与汉军对阵,他在阵前一喊,军心就可能动摇。”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那……”杨馥压低声音,“要不要派人过河,设法……”
“不可。”司马伦摇头,“现在派人,万一被汉军擒获,反而坐实了本王猜忌功臣。况且,文鸯不是那么好杀的。”
他转身,看向杨馥:“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杨馥精神一振:“幽州兵马已整训完毕,随时听候相国调遣。只是粮草……”
“粮草本王会拨。”司马伦打断他,“但幽州军要调三万南下,驻守巨鹿、邯郸一线。对外就说——防备汉军渡河。”
“防备汉军?”杨馥不解,“相国不是要……和谈吗?”
“和谈是要和谈,但姿态要做足。”司马伦走回座位,“没有足够的实力,拿什么跟汉室谈条件?诸葛瞻不是傻子,你若手无寸铁,他会给你好价钱?”
杨馥恍然大悟:“相国高明!这是以战促和!”
“明白就好。”司马伦提笔写了一道手令,盖印,“拿这个去调粮。记住,军纪要严,不得扰民。本王要的是一支能战之师,不是一群土匪。”
“是是是,下官明白!”
杨馥捧着令谕退下。司马伦独自坐在书房,闭目沉思。
文鸯南渡,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想慢慢架空文鸯,待和谈大局已定,再找个由头处理掉。可文鸯突然来这么一出,让他措手不及。
“孙秀。”他唤道。
“下官在。”
“派去洛阳的密使,有消息了吗?”
“按行程算,应该刚到洛阳不久。回来至少还需十日。”
十日……太长了。司马伦皱眉。他需要尽快与汉室搭上线,确定和谈的框架。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再派一队人,”他吩咐,“分批潜入洛阳。不要与密使接触,只做两件事:第一,打探文鸯在汉地的动向;第二,散播消息——就说文鸯是因不满本王主和,愤而出走。”
孙秀眼睛一亮:“相国妙计!如此一来,文鸯若在汉地有所动作,便可说成是他个人行为,与朝廷无关。若他死了……也可说是汉军忌惮他的主战立场。”
“去吧,做得干净些。”
孙秀领命而去。
书房重归寂静。司马伦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秋风萧瑟,寒意渐浓。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洛阳,他的父亲司马懿也是这样站在窗前,谋划着曹魏的天下。那时他还年轻,不懂父亲为何要那么谨慎,那么隐忍。
现在他懂了。
权力之路如履薄冰,一步踏错,满盘皆输。贾南风败在太张狂,而他要做的,是表面宽仁,内里铁腕;表面安抚,内里算计。
文鸯……可惜了。
若此人能识时务,乖乖交出兵权,做个富家翁,他未必不能容他。可偏偏,文鸯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那就怪不得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邺城表面上平静了许多。
司马伦的政令一道接一道:减免赋税、平反冤狱、开仓赈济、招募流民修葺城墙……每一条都针对贾南风时期的弊政,每一条都直指民心。很快,街头巷尾开始流传“赵王仁德”“晋室有救”的说法。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的百姓,领到了赈济粮;那些被贾南风迫害的官员家属,得到了抚恤;甚至一些参与清君侧的地方豪强,也被授予官职,纳入新朝体系。
司马伦还亲自巡视了邺城外的灾民营。他穿着朴素的常服,与灾民交谈,询问疾苦,当场解决了几桩积压的冤案。当一位老妇跪地哭诉儿子被贾南风的爪牙无故杀害时,司马伦亲手扶起她,承诺严惩凶手,并赐予钱财安葬。
这一幕被随行官员记录下来,很快传遍全城。
“相国仁厚啊!”
“比那个毒妇强多了!”
“晋室有希望了!”
类似的赞誉不绝于耳。司马伦在民间的威望,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但在这片“仁政”的表象下,暗流仍在涌动。
司马伦在相国府密会了几个关键人物:新任的禁军统领司马冏、掌握财政的大司农王戎、以及刚从并州赶来的胡渊。
“胡将军,”司马伦开门见山,“并州能出多少兵?”
胡渊——胡奋之子,面容粗犷,眼中透着野性。他拱手道:“禀相国,并州有精骑八千,步卒两万。若紧急征召,可再凑三万。但……”他顿了顿,“粮草不足,马匹瘦弱,需朝廷支援。”
“粮草本王给,马匹本王调。”司马伦点头,“但你的人,要能打仗。”
“相国放心!”胡渊眼中闪过凶光,“并州儿郎,个个能骑善射。只要粮饷充足,必为相国效死!”
“好。”司马伦满意地笑了,“你回去后,立刻整军,屯驻壶关。记住,是防备汉军,不是主动挑衅。”
“末将明白!”
接着,司马伦又与司马冏、王戎商议了禁军整训、财政调度等事宜。直到深夜,密会才结束。
送走众人后,司马伦独自坐在书房,看着烛火出神。
孙秀悄声进来:“相国,刚收到消息——文鸯在白马与诸葛瞻见了一面,谈了两个时辰。之后,文鸯留在白马,未去洛阳。”
“谈了什么?”司马伦问。
“探子无法接近,不知详情。但据外围观察,文鸯离开时神色平静,未有被囚禁或胁迫的迹象。”
司马伦眉头微皱。
这比他预想的更糟。若文鸯被囚,或被杀,都好处理。可这种“平静留下”,反而最棘手——说明诸葛瞻用了某种手段,稳住了文鸯。
“还有,”孙秀补充,“汉军加强了黄河各渡口的巡查,我们的密使……可能被发现了。”
“无妨。”司马伦摆手,“发现就发现。诸葛瞻若真有意和谈,不会为难密使。若他拒绝……那我们也算探明了汉室的态度。”
他顿了顿,忽然问:“孙秀,你说文鸯现在……在想什么?”
孙秀一愣,小心翼翼道:“下官不敢妄测。但以文鸯的性格,应该不会轻易背晋。或许……他真的只是去养伤?”
“养伤?”司马伦冷笑,“去敌国养伤?你信吗?”
孙秀不敢接话。
“罢了,”司马伦起身,“文鸯的事,暂时放一放。当务之急是稳住河北,尽快与汉室搭上线。至于文鸯……”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最好死在汉地。若不死……本王也有办法让他‘死’。”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漫天落叶。
邺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仿佛这座千年古都最后的呼吸。
而司马伦站在权力的巅峰,俯视着这片土地,心中盘算的,已不是如何抵抗汉军,而是——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巨变中,为司马氏,也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文鸯的南渡,不过是个插曲。
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