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之战结束已是第五日。
秋雨绵绵,洗刷着战场上的血迹,却冲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
汉军士卒正在清理战场,将双方阵亡将士的遗体分开,晋军归晋军,汉军归汉军,堆成一座座小山。
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寨中,诸葛瞻正与诸将议事。雨水敲打着帐顶,噼啪作响。
“阵亡将士统计完毕。”张统捧着册簿,声音低沉,“此战我军阵亡两万八千余人,伤四万两千;晋军阵亡六万四千,被俘一万三千,余者皆伤。宛城守军……十不存一。”
帐中一片沉默。虽是大胜,但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惨重。
孟虬打破寂静:“大司马,降卒如何处置?还有那些受伤的……”
“降卒愿留者编入辅兵,不愿者发放路费遣返。伤者不分敌我,全力救治。”诸葛瞻顿了顿,“至于阵亡将士……厚葬。”
他看向张统:“司马炎、杜预、胡奋、荀勖的遗体,可已收殓?”
“已收殓妥当。”张统道,“按大司马吩咐,皆以礼装殓,暂厝于郡府偏殿。”
诸葛瞻起身:“带我去看看。”
郡府偏殿内,四具棺椁并排停放。虽是最简朴的素棺,但棺木厚重,盖着玄色锦缎。殿中燃着檀香,青烟袅袅,冲淡了尸骸的气息。
诸葛瞻逐一走过。司马炎的棺椁居中,棺前立着一方木牌,上书“晋司马炎灵位”。这位曾经的天下之主,此刻静静躺在棺中,面色苍白如纸,脖颈间的伤口已被细心缝合,穿戴着一身临时找来的礼服——虽非晋制龙袍,但也是诸侯规格。
左侧是杜预。这位老将的遗体破损严重,身上有七处箭伤、三处刀伤,最终致命的是胸口那一箭。入殓时,士卒们为他换上了干净的文士袍服。
右侧是胡奋。老将军自刎而死,面容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他穿着一身褪色的铠甲。
最外侧是荀勖。这位文臣的遗容最为安详,衣冠整齐,双手交叠胸前,仿佛只是沉睡。棺前放着他生前最爱的《左传》一卷。
诸葛瞻在四具棺椁前各站了许久。
张统低声道:“大司马,真要厚葬他们吗?朝中恐有非议……”
“非议?”诸葛瞻缓缓转身,“非议什么?说我不该礼葬敌酋?还是说我心向晋室?”
他走到殿窗前,望着窗外绵绵秋雨:“司马炎虽是篡逆之后,但毕竟是一朝天子,临难不屈,自刎殉国,也算全了帝王尊严。杜预、胡奋、荀勖,皆是为其主尽忠,算得上一代人杰。厚葬他们,非为私情,而是……”
他顿了顿:“而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汉复兴,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容人之量。更要让那些还在观望、还在犹豫的晋室旧臣知道——只要放下刀兵,归顺大汉,不仅性命可保,身后哀荣亦可全。”
张统肃然:“末将明白了。”
“传令,”诸葛瞻道,“以诸侯礼葬司马炎于宛城北郊,立碑曰‘晋王炎之墓’。杜预、胡奋、荀勖,皆以三公礼葬于司马炎墓侧。其余晋军阵亡将士,合葬于城南,立‘忠魂冢’。我军阵亡将士,葬于城西,立‘英烈祠’。”
“诺!”
“还有,”诸葛瞻补充,“葬礼之日,我要亲自主祭。”
张统震惊:“大司马,这……”
“照办。”
命令传下,宛城内外为之震动。降卒闻之,多有跪地痛哭者。那些原本心怀恐惧的晋室旧吏,也渐渐放下了戒备。
三日后,秋雨初歇。
宛城北郊,四座新坟并立。墓碑简朴,只刻姓名官职,无谥号溢美之词。但葬礼的规格却是实打实的——诸葛瞻亲率文武,素服致祭;三千汉军列阵,鸣枪致敬;城中百姓自发前来,焚香叩拜。
祭文是诸葛瞻亲笔所书,由张统宣读:
“呜呼哀哉!天下纷争,黎民苦久。晋承魏祚,本非正统,然武皇帝司马炎,临危守节,不屈而终,亦人主之烈也。杜预元凯,国之柱石;胡奋玄威,军之干城;荀勖公曾,文之翘楚。各为其主,尽忠而死,虽道不同,其志可嘉……”
祭文念罢,诸葛瞻亲自执锹,为每座坟冢添上一抔土。
当最后一捧土落下时,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那是晋军降卒,是宛城旧吏,是那些在这场浩劫中失去亲人的百姓。
张统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祖父张辽常说的话:“为将者,不仅要懂得如何杀人,更要懂得如何……收人心。”
他望向诸葛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敬意。
葬礼结束后的第七日,第一封劝降檄文从宛城发出。
檄文以大汉皇帝刘璿的名义颁布,由诸葛瞻、霍弋、陆抗、阎宇四位统帅联署。内容简明扼要:黄河以南各州郡,凡愿归顺者,官吏留任,士卒整编,百姓安抚;顽抗者,天兵一到,玉石俱焚。
檄文所至,如秋风扫落叶。
汝南,阎宇大军刚刚休整完毕,便接到各县城送来的降表——太守、县令亲自缚请罪,城门大开,粮册户籍整齐奉上。
“都将军,这些晋官……可信吗?”副将担忧道。
阎宇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降表,淡淡道:“可信如何?不可信又如何?如今大势在我,他们除了投降,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抽出一份降表:“传令:凡献城者,官降一级留用,考核三年,称职者复职。抗命者……杀无赦。”
“诺!”
寿春,陆抗水师大营。
这位东吴降将如今已是汉室擎天之柱。他站在战船楼船上,望着淮水两岸跪迎的百姓官吏,神色平静。
“大将军,”关彝禀报,“淮南诸郡皆已归附,唯庐江太守闭城不纳,声称要等朝廷旨意。”
“朝廷?”陆抗笑了,“哪个朝廷?洛阳那个已经姓刘了。”
他转身下令:“张遵。”
“末将在!”
“率五千兵,三日之内,取庐江。记住——若开城投降,不得滥杀;若顽抗……城破之日,主谋者斩,胁从不问。”
“末将明白!”
张遵领命而去。陆抗望向北方,那里是徐州、青州、兖州……曾经曹魏的腹心之地,如今正一块块换上汉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喃喃自语,“当年祖父未能看到的景象,今日……我看到了。”
洛阳。
故都的秋色格外萧瑟,但街市已渐渐恢复生机。商铺重开,百姓往来,虽然依旧谨慎,但眼中已少了恐惧。
皇宫德阳殿内,霍弋正接见各地前来归顺的使者。豫州刺史、兖州别驾、青州长史……一个个曾经趾高气扬的晋室大员,此刻跪在殿中,战战兢兢。
“都起来吧。”霍弋声音温和,“陛下有旨:天下初定,当与民更始。诸位能顺天应人,归附大汉,便是功臣。过往之事,一概不究。”
众臣如蒙大赦,连连叩首。
待众人退下,傅佥忍不住道:“将军,这些人墙头草般,今日降汉,明日若有机会,未必不会复叛。”
“我知道。”霍弋点头,“所以陛下才要尽快迁都洛阳。待天子坐镇中原,这些人……便翻不起浪了。”
他望向殿外,秋阳正好。
“传令:加紧修缮宫室,准备迎驾。”
“诺!”
天纪十一年。
经过几月修缮,这座饱经战火的古都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庄严。宫墙重新粉刷,街道清理整洁,太庙、社稷坛修葺一新。
洛阳城万人空巷。从南门到皇宫,十里御道两侧跪满了百姓。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大汉天子要来了!
辰时三刻,銮驾至。
刘璿一身玄端冕服,乘坐六马金根车,在三千羽林卫的护卫下,缓缓驶入洛阳城。车驾后,是绵延数里的文武百官车马——董宏、谯周之子谯熙等成都旧臣在前,霍弋、阎宇、陆抗等前线将领在后。
百姓山呼万岁,声震九霄。
刘璿透过车帘,望着这座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城池,眼眶发热。他想起了父亲刘禅,想起了丞相诸葛亮,想起了那些为复兴汉室奋战一生的先辈……
“父皇,丞相,你们看到了吗?”他在心中默念,“洛阳……我们回来了。”
车驾入宫,直抵德阳殿前。
刘璿下车,仰望这座巍峨的宫殿。殿前广场上,十万大军肃立,刀枪如林,旌旗蔽日。更远处,是黑压压的百姓。
吉时到,礼官高唱:“祭天——祭祖——仪式开始!”
钟鼓齐鸣,雅乐奏响。
刘璿率文武百官,先至南郊圜丘祭天。燔柴升烟,奠玉献帛,诵读祭文:
“惟天纪十一年,大汉皇帝臣璿,敢昭告于皇天上帝:自汉室中微,奸雄窃命,社稷几倾,生灵涂炭。今赖祖宗之灵,将士用命,廓清寰宇,光复旧都。谨以玄牡,昭告昊天,永续汉祚,庇佑苍生……”
祭罢昊天,再入太庙。
汉室太庙历经魏、晋两朝,早已破败。刘璿入洛阳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重修太庙,将高祖、光武、昭烈三帝神主重新奉入。
此刻,他跪在历代先帝神位前,焚香再拜:
“不肖子孙刘璿,仰承天命,俯顺人心,克复旧都。今率群臣,祭告列祖:汉室重光,山河再整。愿祖宗在天之灵,永佑大汉,国祚绵长……”
声音哽咽,泪如雨下。
身后,霍弋、阎宇、陆抗等人皆跪地垂泪。他们征战半生,等的就是这一天。
诸葛瞻站在官员班列中,望着刘璿颤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从景耀四年穿越至今,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铲除黄皓,击败邓艾,改革新政,北伐中原……终于,走到了今天。
祭礼持续了整整一日。
傍晚时分,刘璿在德阳殿设宴,犒赏文武。
殿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霍弋、阎宇、陆抗、诸葛瞻、孟虬、马恒、赵柒、张统、傅佥、陈元、赵渊……所有为复兴汉室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济济一堂。
刘璿举杯:“诸卿,朕敬你们一杯。没有你们,便没有今日之大汉。”
众将齐跪:“臣等不敢!此乃陛下圣德,天命所归!”
刘璿一饮而尽,又道:“第二杯,敬所有阵亡将士。他们的英魂,当与山河同在。”
众人肃然,洒酒于地。
“第三杯,”刘璿望向北方,“敬这万里江山,敬这天下苍生。从今往后,朕与诸卿,当时时以民为本,再造太平盛世!”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中,刘璿走下御座,来到诸葛瞻面前。
“思远,”他执起诸葛瞻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
诸葛瞻跪地:“此乃臣分内之事。”
“不,”刘璿摇头,“没有你,便没有今日。朕知道,你本可安享富贵,却选择了最难的路。这份恩情,朕……永世不忘。”
诸葛瞻抬头,看到年轻皇帝眼中真诚的泪光,心中一暖:“陛下言重了。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宴会至深夜方散。
诸葛瞻走出德阳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将这座千年古都装点得如同仙境。
身后传来脚步声。霍弋、阎宇、陆抗三人并肩走来。
“大司马,”霍弋笑道,“在看什么?”
“看这山河,”诸葛瞻轻声道,“看这……我们亲手打下来的江山。”
四位统帅并肩而立,望着雪夜中的洛阳城,久久无言。
许久,陆抗忽然道:“河北……还没定。”
“是啊,”阎宇点头,“司马衷在邺城,文、贾辅之。”
霍弋冷笑:“丧家之犬罢了。开春之后,大军北上,一战可定。”
诸葛瞻却摇头:“不急。”
三人看向他。
“连年征战,将士疲惫,百姓困苦。”诸葛瞻道,“如今黄河以南已定,当休养生息,积蓄国力。至于河北……给他们些时日也无妨。正好,让天下人看看,我大汉是如何治国的,司马氏又是如何治国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有时候,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宫阙,覆盖了街巷,也覆盖了远方那隐隐的烽烟。
一个新的时代,真的开始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邺城,行宫之中,司马衷正懵懂地看着地图。身旁,贾充与文鸯相对无言,殿外,北风呼啸如刀。
天下大势,至此已定。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