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寅时三刻。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大地,连星光都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城头火把在秋风中摇曳,将守军士卒凝重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将决定这座城池、这个王朝、乃至整个天下的命运。
行宫前广场,八万晋军肃立。甲胄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旌旗猎猎声,混成一片肃杀的交响。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那是即将赴死之人最后的尊严。
司马炎一身金甲,披着玄色大氅,在杜预、胡奋、荀勖等文武重臣的簇拥下,缓缓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火光照耀下,这位年未满四十的皇帝,已有了五十岁的沧桑。
他环视台下将士,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如钟:
“将士们——”
八万人齐刷刷抬头。
“今日,朕将与你们,并肩作战!”
话音在广场上空回荡,竟压过了风声。
“城外,是诸葛瞻的十万大军!是意图覆灭我大晋的汉军!他们围城半月,断我粮道,毁我援军,欲困死我等于孤城!”
司马炎的声音越来越高,眼中燃起熊熊火焰:“可他们忘了——宛城是光武皇帝龙兴之地!是汉室中兴的起点!他们更忘了——我大晋将士,从未怕过死战!”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东方渐白的天际:
“今日,没有守城!今日,朕要率你们——出城决战!”
“要么胜,要么死!”
短暂的死寂后,广场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胜!胜!胜!”
“为陛下而战!为大晋而战!”
声浪震天,连城外汉军营寨都清晰可闻。杜预、胡奋等老将看着这沸腾的军心,眼眶发热。这是绝境中迸发出的最后光芒,是困兽最凶猛的嘶吼。
司马炎转身,对众将下令:“杜预,率两万军为左翼;胡奋,率两万军为右翼;荀勖,你与朕坐镇中军。其余诸将,各率所部,听号令行事!”
“臣等领旨!”
“开城门——”
吱呀声中,宛城四门轰然洞开!吊桥放下,八万晋军如决堤洪水般涌出城池,在城外旷野上迅速列阵!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出击,完全出乎汉军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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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中军大帐。
诸葛瞻被亲兵急促唤醒时,帐外已是杀声震天。
“报——!晋军倾巢而出!八万大军已在城外列阵,正在向我军推进!”
诸葛瞻迅速披甲出帐,登上了望高台。晨光微熹中,他看见晋军阵型严整,旗帜如林,虽处绝境,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悍勇之气。
“司马炎……”诸葛瞻喃喃道,“竟敢主动决战?”
身旁,孟虬、张统、马恒、赵柒诸将皆已赶到。张统面色凝重:“大司马,晋军这是要背水一战。困兽犹斗,不可小觑。”
孟虬咧嘴一笑:“来得正好!省得我们攻城了!”
诸葛瞻迅速判断形势:“传令各营,按预定计划列阵!孟虬率南中兵为左翼,张统率陷阵营为右翼,马恒、赵柒率骑兵居中路后方,待命突击!中军由我亲自指挥!”
“诺!”
命令传下,十万汉军迅速从围城状态转为野战阵型。双方在宛城东门外五里处的开阔原野上,形成了对峙之势。
卯时正,旭日东升。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双方将士的甲胄上,反射出森寒的光芒。
晋军阵中,战鼓擂响。
司马炎金甲耀眼,亲自举起帅旗,厉声高呼:“大晋将士——杀!”
“杀——!”
八万晋军如怒涛般扑向汉军阵地!没有试探,没有佯攻,从一开始就是全军压上、不死不休的决死冲锋!
汉军弓弩手万箭齐发,箭雨遮天蔽日。但晋军士卒举着大盾,悍不畏死地冲锋,前排倒下,后排立刻补上!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疯狂的战意——这是亡国前的最后一搏,要么胜,要么死!
两军轰然对撞!
那一瞬间,血肉横飞,人仰马翻!刀剑交击的铿锵、长矛破甲的闷响、战马嘶鸣的凄厉、战士怒吼的狂暴,混成一片死亡的奏鸣曲!
孟虬率南中兵迎战晋军左翼。这些南中战士虽悍勇,但面对抱着必死之心的晋军,竟一时被压制!一名晋军校尉身中三箭,仍挥舞战刀连斩三名汉军,最后被孟虬亲自一矛刺穿胸膛,临死前还死死抱住矛杆!
“疯子!都他娘的是疯子!”孟虬怒吼,率亲卫队死战不退。
右翼,张统的陷阵营也陷入苦战。胡奋亲自率军猛攻,这位老将白发飞扬,手持长刀,身先士卒,连破三道防线!
“胡奋老儿!”张统挺枪迎上,“纳命来!”
两人战在一处,枪来刀往,火星四溅。胡奋虽年长,但沙场经验丰富,一时间竟与张统斗得旗鼓相当!
中军,压力最大。
司马炎亲率最精锐的禁卫军猛攻汉军中央阵地。这些禁卫军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装备精良,战意如狂。汉军虽人数占优,但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下,竟节节后退!
“顶住!顶住!”汉军将领嘶声怒吼。
诸葛瞻站在中军帅旗下,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他看出晋军虽然悍勇,但战术单一,全靠一股血气之勇。且左右两翼已渐显疲态,只有中军因司马炎亲自督战,依然攻势如潮。
“是时候了。”他对身旁传令兵道,“命马恒、赵柒——骑兵突击!直取晋军中军!”
“诺!”
号角长鸣!
汉军阵后,一直养精蓄锐的铁骑终于动了!
马恒、赵柒各率七千五百骑,如两柄铁锤,从左右两翼同时砸向晋军中军侧翼!马蹄踏地如雷,大地震颤!
晋军骑兵在文鸯西去后,由副将统领,本就指挥不协,此刻见汉军铁骑冲来,仓促迎战。但甫一交手,便显出了致命差距——
汉军骑兵有马镫之利,在马上稳如泰山,长矛突刺精准有力;晋军骑兵虽勇,却需分心控马,战力大打折扣!
更可怕的是汉军骑兵的配合——马恒率军直插,赵柒侧翼迂回,两军如剪刀般合拢,瞬间将晋军骑兵分割包围!
“杀——!”马恒一马当先,长枪如龙,连挑三名晋军骑兵。赵柒在另一侧如虎入羊群,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晋军骑兵崩溃了。
他们可以不怕死,却无法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保持阵型。失去文鸯的指挥,这些骑兵成了一盘散沙,被汉军铁骑肆意屠杀。
骑兵一溃,晋军步兵侧翼顿时暴露!
马恒、赵柒毫不迟疑,率骑兵转向,狠狠撞入晋军步兵阵中!铁蹄践踏,长枪突刺,所过之处如犁庭扫穴!
“稳住!稳住!”司马炎在中军嘶声怒吼。
但大势已去。
左翼,杜预见骑兵崩溃,知事不可为,反而更加疯狂地率军猛攻,试图在死前多杀几个敌人。他年过五旬,却如年轻人般冲锋在前,连斩七名汉军,最终被孟虬亲兵乱箭射中,坠马而亡。
临死前,这位老将望向宛城方向,喃喃道:“陛下……臣……先走一步了……”
右翼,胡奋战至力竭。他与张统斗了百余合,终究年老体衰,被张统一枪刺中肩胛。老将军踉跄后退,却大笑三声:“痛快!痛快!老夫征战四十年,今日死得其所!”
说罢,血溅沙场。
司马炎看着身边重臣一个个战死,眼中已无悲无喜。他高举帅旗,纵马在阵中驰骋,嘶声怒吼:“大晋将士!随朕——死战!”
残存的晋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竟硬生生挡住了汉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战斗从清晨打到正午,从正午打到黄昏。
夕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猩红。尸骸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晋军八万人,战死六万,余者皆伤。汉军虽胜,也付出了四万伤亡的代价。
最后一片晋军阵地,只剩司马炎与不足千人的禁卫军。
荀勖面如死灰。这位文臣虽不擅武艺,却一直侍立在司马炎身侧。他望着四周越来越少的晋军,望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汉军,忽然整了整衣冠,对司马炎深深一拜:
“陛下,臣……先去了。”
不等司马炎反应,荀勖拔剑自刎,倒于马下。
汉军如铁桶般围拢,却无人上前——那是大晋皇帝,是这片战场上最后的尊严。
诸葛瞻策马而出,来到阵前。他看着那个浑身浴血、金甲残破却依然挺立的身影,朗声道:
“司马炎,降了吧。”
司马炎笑了。他扔掉手中已卷刃的剑,解下头盔,任白发在秋风中飞扬。
“诸葛瞻,”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你以为,你赢了?”
“天命在汉,大势所趋。”诸葛瞻平静道,“司马氏篡魏立晋,本就不得人心。今日之败,非战之罪,乃天道人心。”
“天道?人心?”司马炎仰天大笑,笑声苍凉,“成王败寇罢了!若今日胜的是朕,史书也会说,天命在晋!”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死战的晋军将士,看着远处宛城朦胧的轮廓,看着更北方——那是洛阳,是黄河,是河北。
许久,他低声道:“贾爱卿,文爱卿……大晋,便托付给你们了。”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战场。
说完,司马炎缓缓拔出腰间最后一柄短剑——那是他祖父司马懿的遗物。
他最后看了一眼诸葛瞻,眼神复杂,有不甘,有愤怒,有释然,最后化为一片平静。
“告诉刘璿,”司马炎一字一顿,“这天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话音未落,短剑划过脖颈。
鲜血喷涌,染红残阳。
大晋武皇帝司马炎,于宛城之野,自刎殉国。
扑通一声,金甲之躯坠马落地。
最后千名禁卫军齐齐跪地,痛哭失声。
汉军将士肃立,无人欢呼。
秋风呜咽,卷起沙尘与血腥,掠过尸山血海。
诸葛瞻下马,走到司马炎遗体前,沉默良久。
“厚葬司马炎,以王公之礼。”他缓缓道,“所有阵亡将士,不分敌我,悉数厚葬。降卒不杀,愿留者编入军籍,愿去者发放路费。”
“传令:飞报成都陛下,宛城大捷,司马炎自刎,晋室覆亡。”
他又看向北方,那里还有洛阳,还有逃走的贾充、文鸯,还有司马氏的皇子们。
“河北……”诸葛瞻顿了顿,“待天下初定,再图不迟。”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修罗场。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暮色四合。
宛城城头,不知何时,已悄悄升起了一面“汉”字大旗。
那旗帜在晚风中猎猎飞扬,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远处,传来第一声更鼓。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