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三年的春意,在蜀汉的土地上悄然萌发,陇右的梯田开始泛绿,荆西的防务逐步稳固,一切似乎都在诸葛瞻规划的轨道上稳健前行。
然而,天下的棋局从不因一方的安稳而停止变幻。来自江东的谍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成都的大司马府邸激起了层层涟漪。
建业,吴国皇宫。
孙皓高踞于龙椅之上,相较于几年前刚继位时的阴鸷躁动,此刻他的眉宇间更多了几分自以为是的沉凝与掌控一切的戾气。接连的挫败——巴东之败失陆抗,荆西之失丢宜都,荆州大战虽拉魏国下水却未讨得半分便宜,反而损耗国力——这些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敏感而骄傲的神经。他不能再容忍任何形式的失败与掣肘,无论是来自外部,还是来自内部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与总是絮絮叨叨的旧臣。
殿中万彧和留平,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的这种心态。他们深知,要想巩固自身的地位,就必须投其所好,帮助陛下完成集权。
“陛下,”万彧躬身出列,“近年来天灾兵祸,各州郡长官拥兵自重、政令不畅之事时有发生,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臣以为,当效仿古制,更革地方,强化中枢,使陛下之威德,如臂使指,直达四方。”
留平亦附和道:“万大人所言极是。尤其荆西丢失后,我国防线内缩,更需内部铁板一块,方能应对蜀魏之威胁。当务之急,是重新梳理地方权柄,削繁枝,壮主干。”
孙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正是他心中所想。“细细道来。”
于是,一场旨在彻底重塑东吴权力结构的风暴,在万彧和留平的主持下,迅猛展开。
首先,是以“便于管理,加强控制”为名,大规模析置郡县。将原本面积较大、人口较多的郡,强行分割成数个乃至十数个 郡。例如,原本的临川郡被一分为三,庐陵郡被一分为二,豫章、鄱阳等大郡亦遭分割。郡之下,县的数量也急剧膨胀,许多原本的乡、亭被直接升格为县。
这一举措的表面理由是精细化管理,减轻大郡太守的负担,提升行政效率。但真正的核心目的,在于分化和削弱地方实力派。一个拥有数万兵马、钱粮自足的大郡太守,其能量足以对中央构成威胁。但当郡被分割成数个,每个新郡的辖区、人口、兵力都大幅缩水,任何单一郡守都再也无法形成割据之势。同时,大量新设的郡县,创造了数以百计的新官职,为孙皓安插亲信、收买人心提供了充足的空间。
紧接着,便是与析置郡县相辅相成的分封诸王。孙皓将自己的兄弟、子侄,大量分封到这些新设的、或是战略要地的郡县为王。如封弟孙谦为东平王,镇广陵;封子孙充为吴王,镇吴郡;封子孙奉为琅琊王,镇毗陵。这些宗室亲王,虽不直接管理具体政务,但享有封地的部分赋税,并拥有一定数量的护卫兵马,更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着皇权在当地的存在,负有监视、制衡地方官员的职责。
“以宗室为藩篱,拱卫中央,此乃万世之基也。”万彧如此向孙皓解释。孙皓深以为然,在他看来,血缘总比外姓臣子更可靠。此举一方面加强了孙氏皇族对地方的控制,另一方面也将这些潜在的皇位竞争者打发到地方,减少了建业朝廷内部的纷争(至少孙皓如此认为)。
然而,如此剧烈的权力重构,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阻力与潜在的动荡。地方豪强、失势旧臣的怨气需要疏导,普通百姓在战乱和盘剥下的困苦需要安抚,否则再严密的制度也可能从内部崩坏。孙皓在万彧、留平的建议下,展现了他性格中复杂的一面——在施行严苛集权的同时,也推出了一系列旨在争取民心的“惠民”政策。
其一,开仓放粮,赈济穷乏。 孙皓下诏,指责地方官吏在中枢调拨粮草应对战事期间,有趁机盘剥、囤积居奇之举,导致民生困苦。宣布开放部分官仓,向京畿及周边受灾、贫困地区发放粮食,并严令各地郡守必须如实上报贫户,按口配给,违令者严惩不贷。此诏一下,建业及周边地区确实有不少贫苦百姓领到了救命粮,一时间,对皇帝的“恩德”感激涕零之声不绝于道。
其二,放出宫女,许其婚配。 孙皓下令,清查宫中侍女,凡年长、体弱或自愿出宫者,一律放出皇宫,赐予少量钱帛,允许其归家与亲人团聚,或自行婚配。此举不仅减少了宫廷开支,更赢得了“体恤民情”、“仁德”的名声,无数家庭因女儿归来而欢欣鼓舞,民间对孙皓的观感有所改善。
其三,罢苑囿,放归禽兽。 孙皓还下令,将皇宫苑囿中圈养的部分非珍稀野兽(如鹿、雉等)放归山林,并将部分靠近城市的皇家猎场开放给百姓樵采、耕种。他宣称这是“罢无用之费,以利百姓”,象征着与民休息。虽然实际让出的利益有限,但在宣传上,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关心民间疾苦的君主形象。
这一系列组合拳下来,东吴国内的舆论为之大变。一方面,地方势力在郡县析置和诸王分封的双重挤压下,暂时敢怒不敢言,或忙于在新体系中争夺位置;另一方面,底层百姓得到了实实在在的些许好处,又见皇帝“仁德”,怨气得以暂时平息。孙皓的皇权,在一种高压与怀柔并用的策略下,达到了空前的集中。
江东的剧变,自然无法瞒过蜀汉锦衣卫的眼睛。详细的情报很快被整理成册,摆在了诸葛瞻的案头。
大司马府书房内,烛火通明。诸葛瞻仔细翻阅着来自建业的情报,眉头微蹙。
李焕站在一旁,沉声道:“大司马,孙皓此举,看似荒唐,分封诸王、滥设郡县,徒增行政冗费,且必埋下诸王内斗、政出多门的隐患。然其核心,在于集权。短期内,凭借其高压手段与这些惠民措施,确实可能稳定内部,甚至凝聚起更强的力量。”
程虔补充道:“尤其是他放粮、放宫女、罢苑囿之举,看似小恩小惠,却极易蛊惑民心。若让其内部稳定下来,整合力量,以其暴戾之心性,恐对我荆西乃至整个战略态势,再生觊觎。”
诸葛瞻放下情报,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落在长江中下游的广袤区域。“孙皓,非纯然无脑之暴君。其性残暴猜忌,亦不乏权术机变。他深知,对外用武,需先安内。如今这一番折腾,刮骨疗毒固然痛苦,但若真让他熬过去了,一个内部更统一、皇权更集中的东吴,或许比一个松散而暗流涌动的东吴,更难对付。”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点在建业的位置:“他在抢时间。抢在我们彻底消化陇右、荆西,国力再次跃升之前,完成内部的整合与权力的收紧。”
“那我们……”李焕试探着问。
“通知罗宪、陆抗,巴东、荆西防线,进入二级戒备。严密监视吴军动向,尤其是江陵鲁淑所部,以及任何可能的水军调动。”诸葛瞻下令道,眼神锐利,“同时,回复我们潜伏在江东的人,重点搜集新设郡县官员的背景、能力,以及诸位宗室亲王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要知道,孙皓这套新体系下,真正的裂缝会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三国鼎立,从来不是静态的平衡。蜀汉在革新中求强,曹魏在整合中图稳,而现在,东吴则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试图完成内部的蜕变与权力的绝对集中。
江东的骤变,如同一声警钟,提醒着诸葛瞻,复兴之路,从无坦途。未来的风浪,或许比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