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二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萧瑟。荆北那片被鲜血反复浸泡的土地上,曾经茂盛的草木早已在战火中化为焦炭,只余下黑黢黖的残桩和裸露的、被兵马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
三岔口那场惊心动魄的混战,并未成为决出胜负的终章,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整个荆州拖入了一场漫长而绝望的消耗战泥潭。
盛夏的暴雨并未洗刷掉仇恨,反而让三方在短暂的喘息后,以更加疯狂和绝望的姿态,重新投入了厮杀。战火不再局限于三岔口,而是沿着魏、蜀、吴三方那漫长而扭曲的接触线,全面燃烧起来。从汉水之滨到长江沿岸,从宜都北境的丘陵到江陵西面的水网,每一处关隘,每一座营垒,甚至每一个稍有价值的土丘,都成了反复争夺、尸骨铺就的战场。
这是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唯一的目标,就是让对方流干最后一滴血。
蜀汉大营。
昔日还算齐整的营寨,如今显得破败而拥挤。伤兵营里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气息日夜弥漫。药材早已短缺,随军医官只能进行最简单的包扎,更多的伤兵在缺医少药和高烧中默默死去,尸体被一车车运往后方掩埋,但往往来不及运走,新的伤亡又送了进来。
罗宪的鬓角,在这数月间平添了许多白发。他站在营垒高处,望着远处依旧不时升起狼烟的前线,眼神疲惫而沉重。这支他倾注心血、寄予厚望的精锐,在持续数月的高强度消耗下,已然折损近半,活下来的也个个带伤,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和难以消弭的戾气。关彝在江防水战中身负箭伤,至今未能痊愈;张遵如同受伤的猛虎,依旧奋战在一线,但谁都看得出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
“大将军,巴东又来文书……诸葛尚公子言,粮草转运已至极限,民夫逃亡日众,加之秋收被战事影响,恐……恐难以为继。”程虔的声音带着沙哑,将一份文书递给罗宪。
罗宪没有接,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前线将士每日的口粮已经开始削减,箭矢、甲胄的补充也远远跟不上损耗的速度。军中甚至出现了用折断的箭杆重新削尖,或者从阵亡同袍乃至敌人身上剥取还能用的衣甲的情况。士气在持续的血战和恶劣的补给中一点点消磨,若不是靠着复汉的信念和对罗宪、陆抗的信任,恐怕早已崩溃。
陆抗的情况同样不佳。他虽智计百出,但在这种纯粹比拼消耗和意志的烂仗中,谋略所能发挥的作用被降到了最低。他原本就并非以勇力见长,数月劳心劳力,脸色苍白,时常咳嗽。但他依旧强撑着,与罗宪一起稳定军心,调度那日益捉襟见肘的兵力。
曹魏大营,襄阳以南。
曾经旌旗招展、军容鼎盛的魏军大营,此刻也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羊祜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地图上标记的敌我态势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但代表兵力、粮草储备的数字却在不断下滑。
魏将拖着一条受伤的胳膊,向羊祜汇报着最新的损失,声音低沉:“将军,各部伤亡皆重,尤其是前军,建制已被打残,需要重新整编。将士们……怨言颇多,言此战不知为何而打,死伤如此惨重,却未见寸土之功。”
羊祜默然。他何尝不困惑?这场战争早已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他本想控场取利,如今却深陷泥潭,与蜀吴两家进行着毫无意义的血肉消耗。来自洛阳的质询也越来越频繁,司马炎虽然依旧支持他,但朝中反对的声音日益高涨,指责他劳师糜饷,徒耗国力。更麻烦的是,军中开始流传瘟疫的苗头。在尸体堆积、卫生条件极度恶劣的战场上,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杜预的眉头也从未舒展过,他低声道:“都督,我军国力虽厚,然如此消耗,亦非长久之计。且钟会大将军在西线亦需大量补给,朝廷压力巨大。是否……应考虑暂缓攻势?”
羊祜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知道杜预说得对,但此刻退兵,意味着之前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更会助长蜀吴的气焰。进退维谷,莫过于此。
东吴大营,江陵。
情况最为糟糕的,无疑是东吴。江陵城虽然坚固,但在蜀魏两面的持续压力下,早已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孤舟。丁奉仿佛一夜之间彻底老了十岁,往日的悍勇被一种深沉的暮气取代。他时常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吴军尸体发呆,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江东子弟兵。
施绩则忙于弹压内部日益不稳的军心。粮草短缺比蜀魏更为严重,孙皓暴虐,后方支援时断时续,甚至一度传来建业方面有意放弃江陵、退保江东的流言。军中士气低落到了极点,逃兵现象开始出现,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营啸。将领之间也因连战连败和巨大的伤亡而互相指责,矛盾日益公开化。
“丁公……再这样下去,不用蜀魏来攻,我军自己就要垮了!”一名将领在军议上忍不住痛哭失声。
丁奉猛地一拍案几,想要斥责,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中带着血丝。他颓然坐下,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空荡的大帐内,只剩下他和沉默的施绩。
“悔不当初……”丁奉嘶哑着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若不行那引祸之策,或许……”
施绩苦笑摇头:“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如今之势,唯有……设法求生。”
秋末的寒风,开始席卷荆北战场。 它带来的不仅是寒意,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三方大军都如同到了强弩之末,每一次进攻都显得有气无力,每一次防守都充满了疲惫。战场上,甚至出现了诡异的一幕:有时两支敌对的小队相遇,只是相互警惕地对峙片刻,然后便默默地各自退去,仿佛连举刀厮杀的力气都已耗尽。
尸体来不及掩埋,在秋风中开始腐烂,引来更多的乌鸦和野狗,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腐臭的气息。伤兵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缺衣少药,死亡率急剧上升。瘟疫终于无可遏制地爆发了,开始在三大军营中蔓延,带走的生命甚至超过了战场上的刀剑。
战争,这个曾经充满激情与功业想象的词汇,在荆北的秋风中,褪去了所有光环,露出了它最原始、最残酷的面貌——一台无情吞噬生命、消耗国力的冰冷机器。
景耀十二年的秋末,荆州大地一片死寂。厮杀的呐喊声渐渐稀落,不是因为和平降临,而是因为,交战的三方,都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再也无力发动像样的攻势了。一种筋疲力尽的麻木,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他们蜷缩在冰冷的营垒里,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和伤兵垂死的呻吟,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场噩梦,何时才是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