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府内,各项政务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梯田垦殖司已然设立,首批勘察队也已派往各地,科举制度的细则正在紧锣密鼓地完善,一切看起来都在向着诸葛瞻设定的复兴轨道稳步前行。
然而,在这片繁花似锦之下,一股不易察觉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这日午后,诸葛瞻正在书房内批阅关于陇右军屯与民屯划分的奏报,李焕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眉宇间凝结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虑。
“大司马,”李焕的声音压得较低,即便在安全的书房内,他也保持着惯有的谨慎,“有件事,下官思虑再三,觉得必须禀报。”
诸葛瞻放下笔,抬眼看着自己这位心腹幕僚。李焕为人沉稳干练,心思缜密,负责着大司马府与地方郡县的许多文书往来与协调事宜,他能如此神色,必非小事。“文睿,但说无妨。”
李焕从袖中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甚至边角有些磨损的公文抄件,双手呈上:“这是近期从各地返回的郎官、以及锦衣卫外围眼线汇总的一些零散信息。下官将其与各地官府上报大司马府的政绩文书相比对,发现……发现其中颇有出入,甚至可说是矛盾。”
诸葛瞻接过抄件,快速浏览起来。上面记录着一些看似琐碎的地方见闻:某县仍在沿用旧的税赋计量方式,与新政规定的标准不符;某地乡绅抱怨“朝廷说要兴修水利,却只见摊派,不见工匠”;更有甚者,关于科举取士的政令,在偏远之地传达到县一级后,竟被简化或扭曲为“大司马欲征辟地方贤良”,引得一些士子摸不着头脑,反而去走拜访地方官吏的门路。
“这些……并非个案。”李焕沉声道,“大司马,新政推行已近六载,自上而下,雷厉风行。成都周边,乃至汉中、江州等要冲,政令畅通,成效显着。然而,出了这些核心区域,尤其是在山高皇帝远的偏远郡县,政令的传递和执行,恐怕……远不如我们想象中那般到位。”
他顿了顿,指向抄件上的一条记录:“您看,汶山郡那边,按照新政,郡学本应得到一笔专项拨款,用于修缮学舍、补贴寒门学子备考。郡守上报的文书言之凿凿,称已‘悉数发放,士子感念恩德’。但下官暗中查访的一名自汶山来的商贾却言,那郡学依旧破败,未见修缮,寒门学子为备考所需纸笔,仍需自行筹措,艰难异常。”
诸葛瞻的目光锐利起来,他放下抄件,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近六年的呕心沥血,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他自以为已经将朝廷的掌控力向下延伸了许多,却不曾想,在这帝国的肌体深处,仍存在着如此巨大的“政令空转”地带。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用虚假的政绩文书糊弄中枢,而真实的惠民政策,却未能泽及底层百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诸葛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先帝在时,益州本土势力盘根错节,政令出不了成都城亦非奇事。我等这些年强力推行,本以为已打破此桎梏,看来……是有些人将新政的‘新’,用在了如何‘新’法子糊弄朝廷上。”
李焕点头:“正是此理。大司马,若此风不刹,则新政犹如无根之木,看似繁茂,实则根基浅薄。梯田之策、科举之兴,乃至未来一切改革,若不能真正落实到郡县乡亭,最终不过是纸上谈兵,空耗国力民心。”
“必须亲眼去看一看。”诸葛瞻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熙攘的成都街市,“坐在成都,听着层层上报的捷报,永远看不到真相。文睿,你以为,何处可作为我等探查之首选?”
李焕早已思虑过此事,立即答道:“汶山郡。此地毗邻羌地,汉夷杂处,民风迥异于成都平原,且距离中枢不算最远,亦不算最近,官僚易于懈怠欺瞒。此前梯田勘察队亦有派往彼处,正好可借机暗中观察其政令执行、民情实态。”
“汶山郡……”诸葛瞻沉吟片刻,决然道:“好,就是汶山郡。此事需秘密进行,不宜声张。”
“大司马欲亲自前往?”李焕一惊,“您乃国之柱石,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涉险地?不若由下官与李烨带精干人手前往查探。”
诸葛瞻摇头:“我不亲至,如何能真切体会其弊?如何能令后续整顿有的放矢?况且,唯有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能在朝堂之上,拥有无可辩驳的力量。”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此事我意已决。文睿,你去准备,让敬之挑选绝对可靠的精干护卫,由他亲自统领。对外,需有一个合理的说辞……”
...
翌日,宫中传出消息,大司马诸葛瞻因连日操劳,感染风寒,需静养数日,暂停朝会及府衙议事,一应紧要政务,暂由大司马府长史程虔等核心僚属处理。
消息传出,朝野并未过多惊讶。大司马勤于王事,夙夜在公,偶染微恙实属正常。唯有少数核心重臣如董厥、樊建、张绍等,知晓部分内情,暗自为诸葛瞻的安危担忧。
偏殿内,刘禅看着主动前来请见,并直言道明要微服私访的诸葛瞻,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和忧虑。
“思远啊,你这……你这又是何苦呢?”刘禅搓着手,在殿内踱步,“新政已有成效,天下皆知。些许边远之地,政令迟缓些,也是常情。你乃朕之股肱,万金之躯,岂能效仿那游侠儿,深入险地?若有个闪失,让朕……让朕如何是好?让朕的公主(诸葛瞻的妻子刘氏)如何是好?”
诸葛瞻深深一揖,语气诚恳而坚定:“陛下,正因臣身负陛下重托,总理军政,才更不能被蒙蔽于宫阙之内。政令不通,则上意不达;民情不察,则下怨滋生。如今陇右新定,科举初行,正是凝聚国力,深固根基之时,若放任地方官吏欺瞒懈怠,则如大厦基石被蝼蚁蛀空,危亡之日不远矣!”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刘禅,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家人般的亲近:“陛下,臣不仅是陛下的臣子,亦是陛下的女婿。于公,臣需为蜀汉江山负责;于私,臣亦想为陛下,扫除这潜藏的隐患,让您能真正高枕无忧。此行虽有些风险,但臣已做万全准备,有李焕、李烨等心腹能吏护卫,伪装成客商,只探查,不干涉,速去速回,必当谨慎行事,确保无虞。还请陛下,准臣此行。”
听到“女婿”二字,刘禅的神色明显松动了一下。他性格仁弱,对这位能力出众又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臣子,除了倚仗,也多了一份家人般的信任。他叹了口气,走上前扶起诸葛瞻:“思远,你之心意,朕岂能不知?只是……唉,罢了罢了,你向来谋定后动,既已决意,朕便准了你。但务必,务必要小心!多带护卫,早去早回!”
“臣,谢陛下隆恩!定不负所托!”诸葛瞻再次躬身,心中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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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成都北门,天色未明。一队约二十余人的商队,押运着几辆装载着蜀锦、药材、漆器等货物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为首的“东家”是一位约三十岁年纪,面容清俊,目光沉稳,留着短须的男子,身着青色绸衫,外罩一件半旧不起眼的皮袄,正是伪装后的诸葛瞻,化名“赵瞻”。他身旁跟着账房先生打扮,气质儒雅的李焕(化名李睿),以及护卫头领打扮,眼神锐利、精悍内敛的李烨(化名李敬)。
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目,他们选择的护卫皆是锦衣卫中身手矫健、经验丰富的好手,扮作寻常镖师和伙计,武器也都做了隐藏处理。
离了成都平原,道路逐渐变得崎岖。初春的岷江峡谷,江水奔腾咆哮,两岸山势陡峭,云雾缭绕。商队沿着古老的官道迤逦而行,马蹄声和车轮声在空寂的山谷间回响。
李烨策马靠近诸葛瞻,低声道:“东家,前方已入汶山郡地界。据之前情报,此郡郡治在绵虒,郡守名唤贾循,乃是益州本地人士,景耀初年由郡丞升任。风评……尚可,但无甚突出政绩,亦无过多负面。”
诸葛瞻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道路两旁。可见零星的村寨依山而建,多是木板垒成的碉房,颇具羌族特色。田地多在河谷平缓处,但面积狭小,显然耕作不易。一些山民背着背篓,在山间小道上艰难行走,看到他们这支规模不小的商队,都投来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尚可?”诸葛瞻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无突出政绩,也无负面传闻。有时便是最大的问题。要么是天真无能,要么便是……心思未用在正道上。”
数日后,商队抵达了汶山郡的郡治——绵虒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的、有土坯围墙环绕的镇甸。城墙低矮,甚至有些地段已经坍塌,只用木栅简单修补。城门处有几个无精打采的郡兵把守,对进出的人流检查也是敷衍了事,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商队的货物上,盘算着能捞到多少油水。
缴纳了例行的“入市税”后,商队顺利进城。城内街道狭窄,路面坑洼不平,污水横流。两旁店铺不多,生意也显得颇为清淡。百姓大多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者甚众,与成都的繁华富庶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焕低声道:“东家,看来此地民生,颇为艰难。”
诸葛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先找家客舍安顿下来。”
他们选择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舍住下,名为“迎宾驿”。安顿好后,诸葛瞻便吩咐伙计(伪装后的锦衣卫)将部分货物搬到客舍前,摆出一个小摊,做出售卖的样子,实则以此为掩护,观察往来行人,打听消息。
李焕则借口采购些本地特产,带着两名“伙计”去了市集。李烨则安排护卫轮流值守,并暗中在城内四处查探。
傍晚时分,三人回到客舍房间碰头。
李焕首先汇报:“东家,我去市集转了转,物价腾贵,尤其是盐、铁等官营之物,价格比成都高出近一倍。问及缘由,商贩皆含糊其辞,只说是‘上面’定的价。我还特意去看了看郡学,果然如情报所言,破败不堪,门可罗雀,全然不似即将迎来科举乡试的样子。”
李烨(李敬)接着道:“我查看了城防、官仓等地。城防松懈,武备不修。官仓位置倒是显眼,但守卫同样散漫。另外,我发现郡守府邸倒是修葺得颇为气派,与周围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还有,城内似乎有几家大户,与郡兵往来密切,其家丁也颇为蛮横。”
诸葛瞻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情况比他预想的可能还要严重。政令不通,民生凋敝,吏治**,武备松弛……这汶山郡,几乎成了国中之国。
“科举政令,在此地究竟是如何传达的?”诸葛瞻问道,“可有张贴告示?士子们反应如何?”
李焕摇头:“并未见到明文告示。我试探着问了几名看似读书人打扮的,他们只知道朝廷要开科取士,但具体何时考,考什么,如何报名,均不甚了了。有人甚至以为,还是要靠郡守举荐才行。”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李烨立刻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下望去。只见几名穿着郡兵号衣,却举止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围在他们的货摊前,为首的什长模样的男子,用手拍打着车上的蜀锦,唾沫横飞:
“哟,好鲜亮的货色!从哪里来的啊?懂不懂规矩?在这绵虒地界做生意,孝敬过我们贾郡守了吗?孝敬过我们兄弟了吗?”
扮作伙计的锦衣卫强忍着怒气,陪着笑脸:“军爷,小的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军爷指点。”
“指点?好说!”那什长嘿嘿一笑,伸出五根手指,“这批货,抽五成,算是你们的‘市税’和‘平安钱’!以后在这城里,保你们平安无事!”
五成?这简直是明抢!楼上的诸葛瞻眼中寒光一闪。他倒要看看,这汶山郡的“规矩”,到底有多大!这潭水,又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