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漾到底是没来得及带苏曼品读一番录像带的内容,就带着吴晓峰匆匆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田大力来电话说他谈了个大单,对方要一百二十桶的涂料和三百五十套的五金件。
据他说,这位陈老板手眼通天,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包下了一个政府下属事业单位的宿舍楼翻新工程。这个工程规模不算小,用料量很大。眼下工期催得紧,像是背后有鞭子抽着,原定的材料供应却掉了链子,不够用的。陈老板急得嘴上起泡,在圈子里四处抓货。张东健人也仗义,之前靠着许漾的那批货站稳了脚跟,就想着还个人情,就给田大力搭了条线。田大力请了陈老板几回酒,在酒桌上不知道灌了多少酒,赔尽笑脸,才磨得对方松了口,答应“抽空过来看一眼”。
田大力的电话里透着压不住的喜气,他嗓门洪亮地汇报着:“对方看了咱们的样品,非常满意,说特区这里像咱们这样的货实在难找,说可以直接签合同,并且预付30%的预付款。”田大力的声音非常高昂,透着一股兴奋劲儿。
田大力还特意强调:“人家来看样品时,我瞧见了,开着四轮的小轿车,身边还带着个项目工程师,阵仗可像样了!”
“人家还给我看了他们公司的公司营业执照,我看的真真的,卡着红色的章呢,真的是个大公司。”他激动得直喘粗气:“嫂子,这单要是成了,比咱前面一个多月干的都多!”
许漾听着却是皱紧了眉头,政府工程这种项目,用料、供应商哪个不是早早就内定好的?层层关系盘根错节,怎么会临到开工,还差这么大一笔核心材料的缺口?沦落到一群小包工头的场合去抓瞎?这明显不合官场办事的常理。最关键的是,方向不对。要真是急得火烧眉头,采购该直接找实力雄厚、备货充足、能垫资的大供应商,人家那里什么没有?怎么协调不行?又怎么会找到她这个在特区刚起步、毫无根基的小角色?
她不是怀疑田大力的忠诚和努力,也不是质疑张东健的好意,只是在商海中沉浮这么多年,保持警惕是最基本的常识。她不会简单的相信好运就这么轻易的降临到她的身上。天上掉的不一定是馅饼,还有可能是陷阱。
许漾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交代:“大力,这件事,暂缓。在我到之前,一桶漆,一颗螺丝钉,都不准离开我们的仓库。”
“怎么了,嫂子?”田大力像是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满腔的兴奋和激动都被冻住了,心情像是跳楼机从最高点迅速的坠地,砸的七零八碎。他梗着脖子,更用力地强调,“嫂子我看了,合同我都亲眼过了目,白纸黑字,红章子摁着,‘深华商贸公司’,清清楚楚,错不了的!”
田大力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急切,但还是句句用力,“嫂子,为保稳妥,我还叫张老板一起来看的。他在特区这么多年,认识这个公司,是这几年发展的特别好的一个公司。而且我们打听了,真的接了这么一个工程,没跑的。嫂子,我还去现场看了的,脚手架都搭起来了,工人们就等着材料进场。这事儿,千真万确。”
田大力强压着焦躁,凑近话筒,声音又急又快,“嫂子,人家那边工程不等人,咱们这儿要是犹犹豫豫,他们立马就能掉头去找别家!再说了,这是咱们好不容易求来了,现在反悔,以后咱们再想接活儿谁还搭理咱?!”
“大力,”许漾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说,这件事,暂缓!”
顿了顿,她又缓了语气,“大力,我知道大单难求,也是你这么些日子辛苦拼来的,你的付出和努力我都知道,你为着这个项目的心情我也理解。只是泼天的富贵背后,往往藏着泼天的陷阱。”
“可是......”田大力想说他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了,可许漾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头一震。
“大力,那你告诉我,一个能在特区拿到政府工程、发展得‘特别好’的大公司,为什么在工期火烧眉毛的时候,不去找实力雄厚的大供应商救急,反而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通过酒桌关系,来找我们这个要仓库没仓库、要资质没资质、连公司都还没注册的小门小户?我们临江的货是比特区特区本土的杂牌要好。可他一个能手眼通天,接政府工程的大老板,他的人脉和路子,难道就通不到申海厂的计划科,或者,拿不到香江那些进口的‘靓货’吗?”
“大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让人心服口服的解释,我就放手让你做这一单。”
许漾的问题必须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表象,直刺事件最不合逻辑的核心,让热血上头的田大力瞬间冷静,是啊,人家那么大的老板,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为什么能同他一个小喽啰一个桌喝酒?
许漾听着那边的沉默,继续道:“这单做成了,我们自然更上一层楼,可要是失败了,这些货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要负债多少钱?所以,这件事急不得。事缓则圆,真的想和我们合作的,也不耽误这么几天的功夫,我和晓峰现在就动身赶过去,我亲自去摸摸这个陈老板的底。”
机遇往往戴着风险的面具,而她,必须亲手揭开它,是真馅饼还是真铁饼,总得亲眼瞧瞧。正好也该上冬装了,顺道也要去穗港的。
田大力惊出一身的冷汗,差一点儿,差一点儿他就把合同签了。他光想着能挣多少了,却忘了要是这单打水漂了,他得背负上天文数字的债务。幸好他想起来给许漾打个电话,也是下意识的想要获得许漾的赞赏,没想到反倒是救了他一把。
他会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说:“......嫂子,我知道了。我这就找个理由,把人打发走。”
“不,大力,不能就这么把人打发走。”许漾的声音异常冷静。要是单纯骗货的骗子倒还好,无非是损失些钱财,怕就怕有其他更凶险的目的。在这片狂野的淘金地里,她们这种外来的、脚跟还没站稳的小虾米,还是猥琐发育更适合她们,能不正面冲突,就不起冲突。
“就说这么大的量我们这小门小户,一时之间就是把骨头砸了也没有能力提供,我们最多,最多只能从其他客户的订单里,硬挤出二十桶涂料,外加六十套五金件,这是我们的极限了。”她略微停顿,“先用这些话术稳住他,最重要的是看看对方的反应,剩下的只说要等老板到了再谈。”
田大力在电话那头连连点头,许漾能来,他心里自然是放松不少,挂了电话,他回去就按照许漾说的跟陈老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