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峰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前往火车站货场询问进度。经过漫长而焦灼的等待,许漾终于接到了那期盼已久的消息——火车已经抵达了。
得益于许漾事先周密的打点和充分的准备,最先到达的四台缝纫机幸运地避开了开箱抽查,一路平稳无事地运抵了滨北市火车站货场。此刻,它们正静静地躺在仓库里,只等着许漾前去办理手续,提走这批至关重要的“头阵”货物。
许漾心中绷紧的弦稍稍一松,她没有丝毫耽搁,在一个客流稍缓的午后,她看似偶然地再次出现在了她提前看好的五金摊主老王的店铺里。
午后灼热的阳光被店铺的深檐挡在外面,店内光线略显晦暗,五金店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味。许漾缓步走进店里,她状似随意地看了看店铺里的货品,指尖若无其事地划过一排挂着的金属锁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柜台后面,老王正埋首在一个厚厚的账本上记录着什么,算盘珠子偶尔噼啪作响。抬眼瞥见她,手上动作没停,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许漾趁店内暂无其他客人,自然地走到柜台边,随手拿起一个沉重的铸铁阀门,掂了掂,又放下,仿佛只是闲逛。她将身体微微倾向柜台,声音像是随口一问,却刚好能让老王听清:“王老板,前两天聊起的那批‘蜜蜂’、‘蝴蝶’有信儿了。”
老王拿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抬头,只是“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询问。
“南边过来几台,”许漾语气平淡,像是说着土豆地瓜一样,“明天晚上就能落地。东西硬,路子稳,你要能吃下,现钞结算,我优先给你。”
老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眼皮微抬,看向许漾:“多少?”
“不多,就几台。”许漾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故意模糊数量,既是试探他的胃口,也是自我保护,“就看王老板你的胃口,能不能吃得下了。”
缝纫机不是快消品。即使市场紧缺,一台机头也要卖上一段时间。压货就意味着资金被占用,无法周转。对于老王这种二道贩子来说,一般都是‘少食多餐’,一次性吃下太多,万一市场风向有变或者机型出现问题,风险太大。
许漾暗自估算,以老王的体量,最多也就吃得下四台。
店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头顶老旧的吊扇在吱呀呀地转动,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啥价?”老王终于切入核心,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现钞,”许漾吐出两个字,语气不容商量,“一口清。至于价钱嘛...... 好商量。”她没有直接报出数字,但“好商量”三个字给了对方议价的空间,也暗示了对方的实力决定最终价格,自然是量大更优惠嘛。
许漾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玻璃柜台上,腕上的手表表壳与玻璃面轻轻一磕,发出细微的脆响:“这批,我第一个来问的你王老板。要是手头一时不方便,”她作势要直起身,“我就再去别家转转。”
老王盯着她看了两秒,他虽心存警惕,但巨大的利润诱惑摆在眼前,实在不愿轻易放弃这个机会。缝纫机最近在黑市上炒到什么价钱,他心里可太清楚了。“明天‘落地’了,看过货,再说话。”
“货到了,我通知你。只等一小时。”许漾说完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身影迅速融入市场嘈杂的人流之中,几个拐弯便不见了踪影。
吴晓峰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托运单,像所有为生活奔波的小生意人一样,混在滨北站货场嘈杂的人群里。空气里弥漫着煤灰、汗水和货物发酵的复杂气味。
他避开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径直找到那个叼着烟卷、守着零担货区的老调度员。他没多话,只是沉默地将托运单从窗口递了进去。
老调度员耷拉着眼皮,瞥了一眼单子,又抬眼扫了下吴晓峰和他身后空着的板车,没看出什么特别。他慢吞吞地翻着记录本,核对号码,最后从一摞货件里指出两个用木板钉得结结实实、外面还缠着草绳的大箱子。
“喏,那边,‘配件’。自己搬,点清楚。”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
吴晓峰默不作声,走到货件前。他先用脚尖轻轻碰了碰箱子,确认捆扎结实,然后弯腰,手臂肌肉绷紧,一个人沉稳地将两个沉甸甸的木箱依次搬上了板车。动作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用带来的粗麻绳将木箱在板车上再次勒紧固定,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随后,他拉起板车,轱辘压过货场坑洼的水泥地,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不紧不慢地汇入了货场外的人流车流之中。
他没有丝毫停留或张望,拉着车,熟门熟路地拐进货场后方一片低矮、杂乱的居民区。最终在一扇不起眼的旧木门前停下。他左右看了看,敲了敲门。
门被迅速打开,吴晓峰推着板车利索的进了院子,门在他身后一下子被关上。
许漾从旁边拿出一根撬棍,插入木箱盖板的缝隙,用力一撬,伴随着钉子松动的刺耳声响,木箱盖被掀开,里面塞得满满的防潮刨花和旧报纸中,四台乌黑锃亮、泛着机油味的“蜜蜂牌”缝纫机头,安然无恙地显露出来。
许漾和吴晓峰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
夜色浓重,居民区的小巷寂静无声,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划破黑暗。吴晓峰引着老王,两人一前一后,脚步轻捷,几乎听不见声响,很快来到了小院儿。
小院里堆着些杂物,正屋亮着灯。老王眯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到屋子正中地上,四个缝纫机头从敞开的木箱和散乱的刨花里露出来,乌黑锃亮,在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许漾没寒暄,直接道:“验货吧。蜜蜂牌,刚拆的箱。”
老王直接走到一个机头旁,他拿起一个机头,掂了掂分量,手指在内部机括处细细摸索了一遍。然后握住转轮,利落地空转了几圈。飞轮发出顺畅低沉的嗡鸣,轴承咬合得严丝合缝,是精工组装的硬货。他心里满意的点点头,又用粗糙的手掌仔细摩挲着机身上的铭牌刻字,又逐个检查了压脚、梭芯这些关键部位。屋里只剩下他检查时机件轻微的碰撞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确实不错,其他人的货更扎实一些。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看不出表情:“啥价?”
“你也知道行情,215元一台,你也有的赚。”许漾报出的价格是市场价,但比她成本高出一大截。“下次有货还优先通知你。”
老王沉吟了一下,没还价,只是干脆地点了下头:“成。”
他不再多话,解开裤腰带,从内裤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一卷卷大团结,动作熟练地开始清点。手指蘸了下口水,纸币哗哗作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许漾和吴晓峰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没有任何催促。
很快,老王点出了说好的数目,将钱递过来。许漾接过,指尖快速捻过,确认数目无误,便将钱随手放在旁边的桌上,没有第二次清点。
“劳驾,搭把手。”老王朝吴晓峰说道。
吴晓峰立刻上前,和王老板一起,两人沉默而有力地将四个沉甸甸的机头迅速搬出小院,装上了巷口阴影里一辆带着篷子的三轮车。
三轮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