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张亚分别后,许漾骑着三轮车,在附近的街道上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七月的临江,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水泥路面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弥漫着梧桐树上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偶尔夹杂着几声更远处的蝉声应和。柏油路面被晒得有些软化,三轮车的轮子碾过去,能感觉到一种软绵绵、使不上劲的粘滞感。
街上 行人不多,节奏缓慢。多是穿着的确良短袖衬衫、脚踩塑料凉鞋的职工和家属,步履悠闲。自行车的铃声响亮,引得安安支棱起小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追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偶尔有一辆蓝色的老式轿车驶过,排气管突突地冒出一股呛人的尾气,在闷热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街道两旁多是三四层高的筒子楼,外观是朴素的水泥灰色或略显陈旧的淡黄色,透着岁月的痕迹。一楼零星开着些店铺,楼上则多是职工宿舍或单位办公室。这些楼房大多属于附近的国营大厂或事业单位,楼与楼之间间隔较宽,栽种的行道树早已长得高大茂盛,投下片片斑驳的树荫,成了难得的清凉地。
一楼零星开着几家服装店,门面都不大,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木质招牌,样式简单。店门外通常用铁丝拉出几条线,上面用木夹子挂着几件当季的衣服,就算是招揽顾客的招牌了。店里空间狭小,布置也极为简单,一个木制衣架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衣服,四周的墙壁上更是被利用到极致,也挂得满满当当。角落里站着一个姿势僵硬的塑料模特,身上套着店里最“时髦”的款式。
许漾抱着安安走进其中几家家看了看。老板见她有兴趣,便熟练地拿起一根长长的竹叉,将挂在墙高处的衣服叉下来递给她看。这充满时代感的购物方式,让许漾不禁莞尔。
许漾随口问了几家店的租金,得到的答复差异很大,但这背后的原因她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年代,城市的土地和房产尚未成为自由流通的商品,私人买卖和租赁受到严格限制。尤其是这片区域,周围基本都是国企和事业单位的楼房,这些房产绝大多数都属于“单位自管房”或“国有直管公房”。
这些房子的使用权,要么通过系统内部的资产划拨来分配,要么就属于集体产权,管理非常严格。一个个体户想要单独租到一间位置理想的临街铺面,难度极大,往往需要过硬的关系或者特殊的机遇,光有钱是远远不够的。
看来,想租到一间合心意的门面,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得多花些时间和心思再仔细寻摸寻摸了。
许漾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安安,小家伙被热得小脸通红,额前的软发都被汗水濡湿了,蔫蔫地贴着头皮。她心疼地叹了口气,用指尖轻轻擦去他鼻尖的汗珠,柔声道:“安安,对不起啊,是不是热坏了?妈妈这就带你回家,咱们吹风扇去。”
安安不知道许漾在说什么,眼睛盯着上方的梧桐叶看。
许漾蹬着三轮车,载着安安一路往家赶。烈日依旧灼人,她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路过邮局时,她停下车子,顺道将给许父许母买的东西寄了回去。
她心里清楚,自己骨子里终究是个更看重自身利益的人。她无法像原主那样,毫无保留地将情感与生命全然奉献给原生家庭。既然承接了这身份与生活,她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承担责任、付出努力,但若要她完全牺牲自我去填补原主的一切,她做不到。
尽力而为,但求问心无愧——这便是她给自己划下的底线。
许漾回去时,特地绕路去余赞家接周衍。远远地,就看见周衍正坐在余赞家大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翠绿的黄瓜,啃得咔嚓咔嚓响,眼睛则眼巴巴地望着路尽头,活脱脱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他脚边还规规矩矩地放着自己的背包,那情景,像极了一个守着娘家门口、等着被接回婆家的小媳妇。
看见许漾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周衍立刻兴奋地挥舞起手中那根啃了一半的黄瓜,声音嘹亮又雀跃:“漾姐~这儿呢!”
余赞在一旁看着周衍那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快乐能随时溢出来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却也跟着扬了起来。
许漾在余赞家门口利落地刹住三轮车,车胎在土路上擦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她侧过头,冲周衍潇洒地一摆下巴,动作干脆又带着几分飒爽,那气势仿佛不是蹬着三轮,而是正坐在迈巴赫的驾驶座里发出指令。
周衍立刻抓起背包,咔嚓又啃了一大口黄瓜,屁颠屁颠地就蹿上了车斗。
余赞快步走了过来,抬手将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和一个竹编篮子稳稳地放进车斗里。“许阿姨,”他语气诚恳地说道,“这是我奶奶自己做的长寿菜包子,还有她腌的咸鸭蛋,都是用我家自己养的鸭子下的蛋腌的,香得很。”
他又特意指了指篮子最上面那包用新鲜荷叶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补充道:“这是我早上刚从塘里摸的螺蛳,已经吐了大半天的沙了,干净着呢。许阿姨,您拿回去尝尝鲜。”
周衍扒着车斗边缘,迫不及待地对许漾安利:“漾姐,余奶奶包的包子可好吃了,香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你奶奶也太客气了,这包子做起来忒麻烦,老人家得忙活多久才做出这一锅啊。”许漾说的真情实意,做这长命菜包子多麻烦啊,从摘菜、洗菜、剁馅,到和面、擀皮、上锅蒸,一套流程下来就是正常人都觉得累更何况是余奶奶这样病弱的人了。
余赞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不麻烦的,许阿姨。我奶奶她说看到你们吃得香,比她自己吃了还高兴,您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他语气恳切,带着十足的真诚:“您平时那么照顾周衍,也常惦记着我们,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您要是不收,我奶奶回头该念叨我了。”
他是打心眼里感激许漾。他亲眼见证了周衍如何从一个浑身是刺、充满怨气、一点就炸的暴躁少年,变成了如今这个整天呲着大牙傻乐、眼里有光、浑身散发着生机勃勃劲头的快乐少年。这种转变,远比任何东西都更有分量。
甚至在他自己都感到前路迷茫时,许漾还不着痕迹地通过周衍递过来一根绳子,实实在在地想法子要拉自己一把。
许漾闻言笑了笑,温和应道:“行,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回去一定好好尝尝余奶奶的手艺。”这时,怀里的安安突然哭闹起来,她赶紧低头轻轻拍哄,随即抬头道:“孩子闹了,我得先回去了。小赞,有空多来找周衍玩儿啊。”
余赞郑重地点点头,冲许漾用力地挥了挥手。
许漾脚下一蹬,三轮车便轻快地驶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