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透过质子府窗格上糊着的薄纸,洒下一片斑驳而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浓郁药味,但若仔细去闻,便能发觉,那其中骇人的血腥气与**气息,已经淡了许多。
萧凛斜倚在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古旧的兵法书。他的脸色,依旧是那种病态的、不见天日的苍白,偶尔响起的几声咳嗽,也依然显得虚弱无力,仿佛随时都会将心肺咳出来一般。
然而,在那宽大的病号服之下,他原本因重伤而消瘦的身体,已经重新变得结实有力。他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阿遥的精心调理下,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如同一条沉睡的蜈蚣。他被“霜心散”暂时压制的内力,也正在一点一滴地恢复,于丹田气海之中,缓缓流转。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阿遥提着一个食盒,缓步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乡野医女的打扮,粗布衣裙,荆钗布裙,脸上带着几分谦卑与恭谨。
侍卫魏沱立刻上前,接过食盒,从中端出两只一模一样的黑瓷药碗。
一碗,药汁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的苦涩气味,是给外人看的“吊命汤”。
另一碗,则盛着清澈如水的药液,隐隐透着一股草木的清香,这才是真正为萧凛固本培元、调理“霜心散”药性的灵药。
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萧凛放下书卷,接过那碗清澈的药液,一饮而尽。一股暖流,瞬间从喉间滑入腹中,继而散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霜心散”带来的阴寒之气,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外面,有什么动静?”他低声问道,声音刻意压得嘶哑而虚弱。
“‘玄鸟’传回消息,”阿遥一边收拾着药碗,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吏部尚书昨日在朝堂上,弹劾户部侍郎贪墨军饷,证据确凿。李烬震怒,已将户部侍郎打入天牢。如今,户部侍郎一职空缺,皇后一系的势力,和丞相的人,都盯上了这个位置,斗得不可开交。”
萧凛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狗咬狗罢了。李烬正好乐得看他们内斗,以收渔翁之利。”
他顿了顿,看向阿遥:“你那边呢?”
“三年前平西侯府纵火案的卷宗,我已经拿到了。只是,里面的关键记录,被人刻意抹去了。”阿遥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萧凛却能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冷了几分,“不过,我已经让‘玄鸟’去查当年负责此案的京兆尹府小吏,应该很快,就会有线索。”
萧凛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以来,他与阿澈的合作,愈发默契。他利用自己对朝堂的了解,为她分析京城的势力格局。而她,则通过那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为他提供各种被掩盖在深水之下的秘密。
他们就像两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孤狼,彼此舔舐伤口,同时,也一起磨砺着爪牙。
就在此时,侍卫魏沱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神色间带着几分古怪。
“殿下,”他先是对着萧凛行了一礼,随即又看向阿遥,“外面……外面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萧凛蹙眉问道。
“宫里传出消息,”魏沱压低了声音,脸上既有兴奋,又有些幸灾乐祸,“当朝太后,不知怎的,突然就病倒了!而且病得极其古怪,卧床不起,日渐消瘦,夜里还时常说胡话,说……说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刻意加重了“不干净的东西”几个字,显然,民间早已将此事传得神乎其神。
“宫里所有的太医,都去看过了,轮番会诊,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却连个病因都说不出来。眼看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陛下……李烬他龙颜大怒,下了一道圣旨,说是要遍访天下名医,入宫为太后诊治。若有能治好太后者,赏黄金千两,封侯拜将!”
魏沱说得眉飞色舞,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皇宫大院里又一桩可以当做谈资的秘闻罢了。
萧凛听了,也只是冷哼一声,讥讽道:“他李烬弑君篡位,逼死先帝,如今倒是知道在养母面前,装什么孝子贤孙了。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场戏罢了,可笑!”
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皇宫内院,本就是非之地,一个太后的病,与他这个自身难保的质子,相隔太远。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阿遥,身体猛地一僵。
他转过头,只见阿遥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竟是血色尽褪!她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不是惊恐,也不是意外。
那是一种……尘封的、痛苦的记忆,被瞬间唤醒时,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阿遥?”萧凛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阿遥像是没有听到,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墙壁,仿佛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却又阴森冰冷的皇宫。
她的脑海中,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现!
她记得!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前世,她还是平西侯府的嫡女沈知遥时,就曾听闻过太后“身染怪病”之事。那时的她,天真愚蠢,也和世人一样,以为那只是宫闱之中又一桩无法言说的秘辛。
直到后来,她被李烬囚禁于深宫,在那些绝望而无助的日日夜夜里,她才从几个喝醉了酒、口不择言的宫女口中,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太后,根本不是病了。
她是中了一种极为罕罕的慢性奇毒!
下毒之人,正是如今宠冠后宫,风头无两的——舒贵妃!
舒贵妃的家族,手握重兵,是李烬登上皇位的重要佐助。但李烬生性多疑,即便对自己的枕边人,也处处提防。他将自己的养母——毫无根基的前朝太后,扶上高位,就是为了在后宫之中,制衡舒贵妃一族的势力。
舒贵妃又岂是甘于人下之辈?她表面对太后恭敬有加,晨昏定省,孝顺无比,暗地里,却用一种从西域得来的秘法,将一种名为“浮生梦”的奇毒,混入了每日敬奉给太后的安神香之中。
这种毒,无色无味,不会立刻致人死地。它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人的心脉与神智,让人日渐虚弱,精神恍惚,夜不能寐,最终,在无尽的幻觉与恐惧中,耗尽所有生机,心力衰竭而亡。
其死状,与忧思成疾、大病不愈,没有任何区别。
前世,直到太后被活活毒死,宫中所有太医,都未能发现任何中毒的迹象,只当她是年事已高,思虑过重而亡。
而太后一死,后宫之中,舒贵妃便再无掣肘,她背后的家族势力,也因此更加稳固,成为了李烬心头一根拔不掉的毒刺。
而这一世……
这个前世让舒贵妃得偿所愿的阴谋,这个被掩盖了数年的惊天秘密……
如今,竟成了送到她沈知遥面前的,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一个能让她从质子府这个小小的舞台,一跃踏入大周权力最中心的——敲门砖!
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激动,从她的心底深处涌起,让她的血液,都开始微微沸腾。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阿遥!”
萧凛沉声一喝,加重了语气,终于将她从那汹涌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阿遥猛地回过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她抬起头,迎上萧凛那双探究的、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眸。
“我没事。”她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的颤抖。
“你的脸色,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萧凛紧紧地盯着她,“太后的病,有什么问题?”
以他对阿遥的了解,绝不会因为一则宫闱秘闻,便失态至此。除非……这件事,与她有关,或者说,与她的计划有关。
阿遥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这不是病。”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落地,“是中毒。”
“中毒?”萧凛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宫中戒备森严,太后的饮食,更是慎之又慎,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本事,能对太后下毒,还不被太医院那群老狐狸发现?”
“寻常的毒,自然瞒不过他们。”阿遥的眼中,闪过一丝幽冷的光,“可如果,下毒的工具,不是饮食,而是每日都要燃的……安神香呢?”
“如果这种毒,不会在体内留下任何痕迹,只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耗尽心神而死呢?”
萧凛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不是蠢人,阿遥话已至此,他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凶险与阴谋。
“你有把握?”他沉声问道。
“十成。”阿遥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下毒之人是谁,用的,是什么毒。”
萧凛彻底被震惊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谜一般的女子,心中的惊疑,达到了顶点。她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你以为已经看到了底,可再往下探,却发现,下面还有更深的、更令人心悸的黑暗。
她是如何知道这些连宫中太医都查不出的绝密之事的?
难道……她以前,曾在宫里待过?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萧凛的脑海。
但他没有问出口。他知道,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
“你想做什么?”他看着她,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我要进宫。”阿遥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疯了!”萧凛想也不想地便立刻否决,“皇宫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你现在进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下毒之人,既然能瞒天过海,就绝非等闲之辈。你一旦揭穿此事,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你!”
“我知道。”阿遥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那一方被高墙圈起来的、狭小的天空。
“萧凛,你甘心吗?”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你甘心就这么一辈子,顶着一个‘重病垂危’的废人名头,躲在这座小小的质子府里,苟延残喘吗?”
“李烬现在,是被朝堂上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所以放松了对你的监视。可等他处理完那些事,迟早有一天,他会重新想起你。你的‘病’,又能装多久?一年?两年?”
“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想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主动出击!我们不能永远待在棋盘的边缘,我们必须……站到棋盘的中心去!”
她猛地转过身,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的野心与火焰。
“治好太后,我便能得到李烬的信任,得到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身份!到那时,我就是他安插在太后身边的一双眼睛!而你,也可以借着我的‘功劳’,顺理成章地让‘病情’好转,摆脱这半死不活的状态!”
“到那时,皇宫内外,朝堂上下,我们才能真正布下自己的棋子!这盘棋,才能由我们自己来下!”
一番话,说得萧凛哑口无言。
他不得不承认,阿遥说的,句句在理。
他骨子里,本就是一头不甘被囚的猛虎。这种躲在暗处、靠装病来苟活的日子,早已让他感到无比的压抑和烦躁。
阿遥的计划,无疑是疯狂的,是危险的,但同时,也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那是一条,能够让他们从被动的防守,转向主动进攻的,唯一路径!
良久,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需要怎么做?”他问道。
这五个字,代表着他同意了她这个疯狂的计划。
阿澈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
“很简单,”她重新恢复了那份运筹帷幄的冷静,“我要我的名声,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京城,传进……李烬的耳朵里。”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京郊的青石镇,有一个乡野医女,医术通神,擅解奇毒,曾治好多例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
她看着一旁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的魏沱,吩咐道:“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记住,要传得越神越好,最好,是能将我为七皇子‘续命’之事,添油加醋地,编成一个传奇故事,散播出去。”
“是!”魏沱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知道,真正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京城,从达官显贵的府邸,到市井街头的茶楼,都在流传着一个近乎神话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有两位。
一位,是那位本该早就病死的北燕质子,萧凛。据说他已经病入膏肓,连太医都下了必死的断言,却硬生生被一个神秘的医女,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吊着一口气,活到了现在。
而另一位,自然就是那位神秘的医女。
在说书人的口中,她成了一个身怀绝技、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奇人。有人说她貌若天仙,是医仙下凡;也有人说她能通鬼神,擅长以毒攻毒的巫医之术。
版本虽多,但核心内容却只有一个——这位医女,医术通神,尤其擅长治疗各种无人能解的奇毒与怪病。
这则传闻,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便传进了皇宫。
起初,负责此事的官员,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一个乡野村姑的传闻,多半是市井之徒的夸大其词,怎能当真?
可眼看太后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宫中所有的御医,都已是束手无策。龙椅上的李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在一次朝会上,听着太医院院判刘太医又一次说着那些“臣等无能”、“尽力而为”的废话时,李烬终于勃然大怒,将手中的奏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废物!一群废物!朕养着你们,难道就是为了听这些废话的吗!”
就在整个太和殿都噤若寒蝉之时,一名负责为太后遍访名医的内廷总管,战战兢兢地跪了出来。
“启……启奏陛下,奴才……奴才听闻,民间有一医女,医术……医术颇为神奇,曾……曾将那北燕质子,从垂死边缘救回……”
“哦?”李烬那双阴鸷的眼睛,微微眯起,“竟有此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旁的丞相,适时地开口,“陛下,如今太后凤体违和,事关重大,不妨……将此女召入宫中,一试便知。若真有本事,是社稷之福。若只是浪得虚名,再治她的欺君之罪,也为时不晚。”
李烬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准了。”
一道圣旨,立刻从皇宫发出。
彼时,阿遥正在青石镇那间小小的药庐里,慢条斯理地,用石碾研磨着一味清心去火的草药。
药庐之外,早已不复往日的宁静。不少听信了传闻的京城百姓,慕名而来,将小小的药庐围得水泄不通,都想求她看一看自家的疑难杂症。
阿遥一概不见,只让秦婶在门口挂着“出诊未归”的牌子。
她在等。
等一个,真正能让她出手的人。
终于,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围在门口的百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向两旁推开。
一队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宫中禁卫,簇拥着一辆华美精致的马车,停在了药庐的门口。
车帘掀开,走下来一个面白无须、神情倨傲的太监。
他手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对着药庐之内,高声唱道:
“圣旨到——!宣,医女阿遥,即刻入宫,面见圣上——!”
这一声高唱,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整个青石镇的上空。
药庐之内,正在研药的阿遥,缓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掩的门扉,落在那卷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圣旨之上。
她的脸上,依旧平静。
但她的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李烬!
沈知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