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那盘踞了北境整整一个冬日的、蛮横而绝望的酷寒,便悄然褪去了它狰狞的獠牙。
冰封的河流,开始在阳光下发出“咔咔”的碎裂声,积压了一整个冬天的雪水汇聚成涓涓细流,在干涸的土地上冲刷出新的脉络。枯死的草根之下,有星星点点的、倔强的绿意,顶开了板结的泥土,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带着湿润气息的空气。
风,不再是刮骨的钢刀,变得温煦而柔和。
北境的春天,虽然短暂,却带着一种万物复苏的、沛然莫能御的磅礴生命力,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王府内,那股压抑了数月的沉闷与凝重,也随着这春日的到来,渐渐消散。
卧房之内,浓郁的药香依旧萦绕未散,但其中已经少了几分苦涩,多了几分温补的甘醇。
萧凛半靠在床头,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窗户大开着,和煦的春风拂过他的脸庞,为他那张因久病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带来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他的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再不见前些时日里,被病痛与噩梦折磨出的混沌与猩红。
太医院院判王济慈,正捻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他左肩伤口周围的一处穴位。他的动作极为缓慢,神情专注到了极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随着金针的刺入,一缕肉眼可见的、极淡的黑气,从萧凛的伤口处被逼了出来,随即在接触到空气中阳光的瞬间,便“滋”的一声,化为了虚无。
萧凛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紧紧地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这种治疗,他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每日午时,阳气最盛之时,王济慈便会用这种“金针刺穴,阳火祛煞”的法子,一点一点地,将侵入他经脉深处的那股阴煞之气,逼出体外。
过程痛苦至极,每一次施针,都如同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在他四肢百骸中游走,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从**中灼烧剥离。
但萧凛,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声痛。
他只是沉默地忍受着,用钢铁般的意志,对抗着那非人的折磨。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当一缕黑气被逼出,他体内便会多一分生机,那股盘踞在他心脏周围、让他如坠冰窟的阴冷感觉,便会消散一分。
“好了。”
王济慈缓缓拔出最后一根金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后背的衣衫都已湿透。
“王爷体内的阴煞之气,已祛除九成。剩下的一成,已无法再伤及根本,只需再静养月余,以汤药温补,便可痊愈了。”王济慈一边用棉布擦拭着金针,一边恭敬地说道。
“有劳王院判了。”萧凛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沉稳有力。
他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眼中闪过一丝探寻的光芒:“本王一直很好奇,王院判乃是太医院之首,专为圣上与后宫嫔妃诊病。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动你星夜兼程,冒着杀头的风险,远赴这数千里之外的北境,来为本王诊治?”
王济慈擦拭金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自他抵达朔州的第一天起,萧凛便问过。而后的每一天,他都会用不同的方式,再问一遍。
王济慈心中苦笑。来之前,沈小姐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透露是她派自己来的。可眼前这位北境王,心思何其敏锐,洞察力更是惊人。他虽然身在病榻,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用谎言去欺骗他,无异于班门弄斧。
他只能继续用早已想好的说辞,含糊地应对。
“王爷言重了。老夫……老夫是受一位故人所托。”王济-慈躬身道,“那位故人于老夫有救命之恩,他的请托,老夫不敢不从。至于他的身份……还请王爷恕罪,老夫曾立下重誓,绝不可向任何人透露。”
“故人?”萧凛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能让王院判甘冒奇险的故人,想必,绝非寻常之辈吧。”
王济慈低着头,不敢接话,心中却暗暗叫苦。
萧凛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转头,望向窗外那片刚刚开始泛绿的庭院,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他不必再问了。
其实,从他苏醒后,看到王济慈的第一眼起,他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普天之下,有能力请动太医院院判,有胆识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又会为了他的生死,如此不顾一切的人……
除了她,还能有谁?
待王济慈收拾好药箱退下后,副将李莽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大步走了进来。
“王爷,该喝药了。”
萧凛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李莽。”他将空碗递了回去。
“末将在。”
“那封送往京城的信,你是如何送到那位‘故人’手中的?”萧凛看着他,淡淡地问道。
李莽的身体猛地一僵,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垂头道:“王爷恕罪!当时您危在旦夕,末将……末将也是情急无奈,才……”
“我没有要治你的罪。”萧凛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李莽犹豫了片刻,知道此事再也瞒不下去,只能如实说道:“末将……末将是派人,将信送到了沈府,交给了沈知遥小姐。末将曾奉命在京城保护过沈小姐,知道她……她智计过人,人脉非凡。末将想,或许只有她,才有办法救王爷!”
说完,他便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等待着萧凛的雷霆之怒。毕竟,私自将藩王的生死消息,透露给京城的臣女,这无论从哪条军法来看,都是死罪。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萧凛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
“此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王院判。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是!末将遵命!”李莽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卧房之内,又只剩下了萧凛一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窗前。
困扰了他一个月的谜团,终于得到了证实。
原来,真的是她。
在他生命垂危,被全世界遗忘在这片冰冷土地上的时候,是她,在数千里之外,为他撑起了一片天,为他寻来了一线生机。
她没有来。
这个认知,让萧凛的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为什么不能来。
她若来了,便是将自己,将沈家,甚至将他自己,一同推上了万劫不复的断头台。
她的选择,是如此的理智,理智到近乎残酷。
可也正是这份残酷的理智,才是在那个吃人的京城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自保之法。
她救了他的命,却又用最决绝的方式,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沈知遥……”
萧凛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深深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
一个月后。
春意,已经彻底染绿了整个北境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甸如同绿色的海洋,在风中起伏,远方天际线下,雪山巍峨,白云缭绕,牛羊如珍珠般散落其间。
“驾!”
一声清朗的呼喝,打破了草原的宁静。
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远方疾驰而来。马背上,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挺拔如松,与神驹几乎融为了一体。
正是大病初愈的萧凛。
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健康的红润,身形依旧矫健,手臂肌肉贲张,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那股属于“不败军神”的、睥睨天下的锐气与威势,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纵马狂奔,尽情地享受着这久违的自由与力量。风声在耳边呼啸,马蹄踏在松软草地上发出的沉闷雷鸣,让他胸中那口郁积了数月的浊气,一扫而空。
他感觉自己仿佛挣脱了所有的束缚,重新成为了这片广袤天地的王者。
他策马冲上了一处高坡,勒住缰绳,俯瞰着脚下这片属于他的“王国”。
远处的军镇,炊烟袅袅;近处的草原,生机勃勃。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赢了。
他战胜了死亡,战胜了那来自地狱的诅咒。
然而,当那股剧烈运动后的激昂与兴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之后,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法排遣的空虚与思念,却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越过连绵的群山,望向了那遥远的、不可及的南方。
他可以在这片草原上,随心所欲地驰骋。
可他的心,却始终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那根线的另一头,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此刻,或许正坐在大理寺的卷宗库里,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寻找着某个陈年旧案的真相。
或许,她正站在京城的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眉头微蹙,思考着某个诡谲人心的谜题。
又或许,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家院落的梅花树下,执一卷书,沏一壶茶,任由时光,从指缝间悄然流淌。
他能想象出她一千种、一万种模样,却唯独,再也无法亲眼见到。
他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那从南方吹来的、带着一丝暖意的风。
可风,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什么也没有留下。
就如同他与她之间的命运。
北境的春天,已经来临。
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可萧凛知道,他心中的那片荒原,依旧冰封万里。
而那个唯一能够让他冰雪消融的春天,却被永远地,留在了遥远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