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与浮华,如同退潮后的泡沫,在一夜之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京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威严,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因那场旷世大捷而带来的、尚未沉淀的兴奋与躁动。
翌日,卯时。
天色未亮,太极殿前已是百官肃立。寒风凛冽,吹得廊下的宫灯微微摇曳,光影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斑驳晃动。萧凛身着崭新的冠军侯朝服,站在武将队列的最前方。一夜未眠,他身上的酒气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比这冬日凌晨更加森寒的冷冽。
他闭目养神,将朝堂上那些或敬畏、或探寻、或嫉妒的目光,尽数隔绝在外。昨夜宴会上,沈知遥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眸,是他唯一能记起的、带着温度的画面。
“咚——咚——咚——”
三声鞭响,殿门大开,百官鱼贯而入。
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内,昭武帝早已端坐于龙椅之上。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玄色十二章纹龙袍,头戴通天冠,面容在十二道垂旒之后显得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威严与深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在大殿内激起回响。
“众卿平身。”
昭武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三分。所有人都敏锐地感觉到,今日的早朝,非同寻常。
常规的奏对之后,昭武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武将之首的萧凛身上。
“萧爱卿。”
“臣在。”萧凛出列,躬身应道。
“昨日庆功宴,朕思虑良久,夜不能寐。”昭武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朕在想,爱卿于雁门关下,退鬼军,护山河,此等不世之功,远非金银爵位可以奖赏。”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些平日里最爱吹毛求疵的御史言官,此刻也紧闭着嘴,竖起了耳朵。他们知道,真正的大戏,现在才要开场。
萧凛心中一凛,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依旧低着头,沉声道:“为陛下分忧,为大昭百姓守土,皆是臣的本分。”
“好一个本分!”昭武帝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丹陛之前,目光扫过下方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自太祖立国以来,我大昭疆域之内,何曾有过‘鬼军’这等邪祟之物?北狄蛮夷,已非寻常敌寇,他们所倚仗的,乃是通天彻地的邪魔歪道!此等威胁,前所未有!”
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聚焦在萧凛身上,眼神变得锐利而复杂:“要对付此等邪祟,便需行非常之法,赏非常之人!寻常的封赏,不足以彰显爱卿的功绩,更不足以震慑北境的宵小与邪祟!”
话音至此,殿内已有不少老成持重的臣子,脸色开始微微发白。他们已经隐约猜到了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而那个猜测,足以让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果然,昭武帝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朕今日,于这太极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决意——”
“册封冠军侯萧凛为‘北境王’!”
“轰——!”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整个太极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便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的议论声。
王!
还是异姓王!
大昭自开国以来,为防藩王坐大,重蹈前朝覆辙,太祖皇帝曾立下铁律:“非皇族宗亲,不得封王!”二百年来,此律如同天条,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可今天,昭武帝竟要为了一个萧凛,打破这二百年的祖制!
“陛下,万万不可啊!”
吏部尚书第一个跪了出来,老泪纵横,“异姓封王,此乃动摇国本之举!太祖铁律,言犹在耳,请陛下三思啊!”
“请陛下三思!”
紧接着,数十名文臣,尤其是以清流自居的御史们,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他们以头抢地,声嘶力竭,仿佛皇帝此举,已是大昭亡国之兆。
然而,昭武帝对此却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萧凛。
萧凛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外界的滔天巨浪,都与他无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北境王?
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三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全部意义。
是荣耀,是权力,更是……枷锁与囚笼!
“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昭武-帝冷哼一声,一股磅礴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所有反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向萧凛,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北境之地,东起辽水,西至玉门,南临雁门,北接荒原,这万里疆土,朕今日,便尽数赐予你,作为你的封地!自此以后,北境所有军政要务,皆由你一人决断,无需再向朝廷奏请!朕给你最大的权力,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
“替朕,替大昭,永镇北疆,荡尽一切来犯之敌,无论是人,是鬼,是魔!”
这番话说得何等的气魄!何等的信任!
仿佛是将半壁江山,都交到了萧凛的手中。
在场的武将们,无不听得热血沸腾,看向萧凛的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羡慕。这是何等的恩宠!这是武将所能达到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
然而,那些跪在地上的文臣们,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这哪里是封赏?这分明是放逐!
北境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昭最贫瘠、最苦寒、最危险的土地!那里常年风雪,物产稀少,百姓困苦。更重要的是,那里现在是抵御“鬼军”和未知邪祟的最前线!
将这片土地赐予萧凛,让他总揽军政大权,听起来是给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实际上,却是将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一个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包袱,甩给了他!
他将远离京城这个权力的中枢,他将失去对朝堂的所有影响力。他会被牢牢地钉死在那片冰天雪地里,耗尽他所有的心血与精力,去应对那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将成为一尊镇守国门的石像,受万民敬仰,却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这是一个用无上荣耀打造的、最华丽的囚笼。
萧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北境风雪般的冰冷。他缓缓抬起头,迎上了昭武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他知道,他不能拒绝。
他若拒绝,便是“抗旨不尊”,更是“居功自傲”。皇帝已经将他捧到了神坛之上,他若敢有半点退缩,立刻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谢陛下,隆恩。”
他终究,还是跪了下去,叩首谢恩。
……
“号外!号外!圣上打破祖制,册封冠军侯萧凛为‘北境王’!”
“冠军侯成北境王了!封地万里,总览军政!”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早朝结束的第一时间,便从宫中传出,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百姓们先是震惊,而后便是狂喜。在他们淳朴的观念里,这是皇上对他们心中英雄的最高奖赏。一时间,鞭炮声再次在京城各处响起,“北境王”三个字,成了比“不败军神”更加响亮的称谓。
沈府,后院。
一缕阳光透过窗格,照在书案之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斑。
沈知遥正执笔临摹着一幅前朝的山水古画,她的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外界的任何喧嚣,都无法打扰到她。
直到侍女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将刚刚从街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她。
“小姐!天大的喜事!萧将军……不,是萧王爷!皇上封萧将军为北境王了!”
“啪嗒。”
沈知遥手中的那支紫毫笔,应声而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大团突兀而刺眼的墨迹,瞬间毁了整幅画的清雅意境。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侍女并未察觉到自家小姐的异样,依旧兴奋地重复道:“是真的,小姐!现在全城都传遍了!皇上不仅封了王,还将整个北境,都赐给了萧王爷做封地呢!这是咱们大昭开国以来,头一份的恩宠啊!”
头一份的恩宠……
沈知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仿佛有一盆混着冰碴的雪水,从头顶浇下,让她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她比京城里任何一个欢呼雀跃的百姓,甚至比朝堂上那些自作聪明的大臣,都更明白这一道封赏背后,所隐藏的那份冰冷而残酷的帝王心术。
是奖赏吗?
是的。
萧凛的功劳,已经大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再往上,便是无可逾越的皇权。若不打破祖制,给予他一个独一无二的封号,便无法安抚那数十万北境将士的军心,更无法向天下百姓交代。
所以,昭武帝给了他一个“王”的虚名,一个听起来尊贵无比的头衔。
但同时,这也是一道最狠毒的阴谋。
是让他远离京城的手段!
萧凛的声望,在雁门关一战后,已经达到了一个让帝王都感到不安的巅峰。“不败军神”的威名,甚至在民间隐隐有盖过皇帝本人的趋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昭武帝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手握重兵、民心所向的“军神”,长期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给了他一片广袤的“封地”。
那片土地,是荣耀,更是枷锁。那片土地,是王冠,更是诅咒。
从此以后,京城的繁华,朝堂的风云,都将与萧凛再无关系。他将被永远地禁锢在北境那片冰冷的土地上,用他的一生,去填补那个无底的窟窿,去面对那些永远也杀不完的敌人和邪祟。
“高明……”沈知遥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真是好高明的手段。”
这一招,既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彰显了帝王的宽厚与恩宠;又兵不血刃地,将一个最大的威胁,远远地推了出去,变成了一个只能遥望的图腾。
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见。
昨夜在太和殿上,那数十丈的距离,已经让她觉得遥远。
而今天,这一道圣旨,便将这数十丈,变成了数千里。
一道再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小姐,您……您怎么了?”侍女终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知遥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所有情绪都已被她收敛干净,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与平静。
“没什么。”她重新拿起一支笔,看着那幅被墨迹毁掉的画,轻声说道:“只是觉得,这北境的冬天,恐怕要比往年,更冷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