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大捷的消息,像一阵燎原的野火,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大昭。
起初是驿站快马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而后便是从北境沿途州府不断传来的、愈发详尽和神化的战报。当“镇北将军萧凛,于关下大破北狄十万鬼军,斩敌酋萨满,护我山河无恙”的消息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时,这座沉寂了数月的帝都,彻底沸腾了。
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酒楼茶肆里的说书先生们更是将这一战役编纂成了惊心动魄的传奇话本,争相传颂。一时间,“不败军神”萧凛之名,风头无两,成了街头巷尾、男女老少口中唯一的英雄。
然而,在这举国欢庆的喧嚣之中,沈府后院的一隅,却始终保持着一份格格不入的静谧。
沈知遥独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静静地落在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梅树上。
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收到了来自北境的消息。不是通过官方的捷报,而是一只从北境军中飞出的信鸽,它带来的信上,没有描述战役的辉煌,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是她熟悉的、萧凛那般刚劲有力:
“敌已退,吾将归。一切安好,勿念。”
“安好”二字,她反复摩挲了无数遍。可越是看着这两个字,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就越是无法放松。别人听到的是“大破十万鬼军”的赫赫战功,而她听到的,却是那“鬼军”二字背后,所隐藏的、足以让人心胆俱裂的诡谲与凶险。
她比京城里的任何人都清楚,萧凛在北境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场寻常的战争。那是凡人的军队与被邪祟操控的魔物之间的死战。她无法想象,在那座血肉磨坊般的城墙之上,萧凛和他的将士们,究竟经历了何等惨烈的厮杀,才换来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他真的安好吗?身体是否受伤?心神是否被那些邪祟所侵扰?
这些问题,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日夜难安。
终于,在等待了十数个日夜之后,她等来了他凯旋的日子。
这一天,天朗气清,冬日的暖阳难得地驱散了京城的寒意。整个京城万人空巷,从十里外的长亭到朱雀正门,道路两旁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他们手中挥舞着彩带,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崇敬与喜悦。
沈知遥拒绝了宫里派来接她同去城楼观礼的马车。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白狐风氅,没有乘坐自家的马车,只是带着侍女,悄悄地来到了朱雀门附近的一处茶楼二楼,临窗而坐。
她不想成为庆典的一部分,她只想在第一时间,亲眼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安好。
“来了!来了!镇北将军的大军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鼎沸的人声冲天而起,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层都震散。
沈知遥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推开窗户,探出身子,目光急切地望向那官道的尽头。
一支玄色的军队,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巨龙,正缓缓地、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出现在地平线上。
随着他们的靠近,那震天的欢呼声,竟诡异地出现了一丝停滞,随即又化作了更加复杂的、带着敬畏与震撼的低低私语。
这支军队,与百姓们想象中那支意气风发、盔明甲亮的凯旋之师,截然不同。
他们沉默。
从将领到士兵,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麻木。他们的盔甲残破不堪,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暗红色的血渍早已凝固发黑,与铁甲融为一体,仿佛一层狰狞的皮肤。
他们身上的杀气,浓郁得如同实质。那不是寻常军人身上的煞气,而是一种经历过无法言喻的恐怖之后,沉淀下来的、冰冷死寂的气息。寻常人只是远远地看着,便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欢呼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
这哪里是凯旋之师,这分明是一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军队。
沈知遥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窗棂的木头里。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一眼便能看出,这支军队经历的,绝非凡人之战。
她的目光,疯狂地在那支队伍的最前方搜寻着。
然后,她看到了他。
萧凛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之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枪。他同样身着那套伤痕累累的玄色战甲,身后猩红的披风,在寒风中微微卷动,上面凝固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紫色。
他瘦了,脸颊的轮廓愈发分明,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形成一道冷硬的线条。
最让沈知遥心头一颤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亮如星辰,偶尔会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却深邃得如同一口古井,里面再也看不到任何波澜,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寂寥。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再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底。
那是亲手埋葬了无数袍泽,亲眼见证了无数超越常理的恐怖之后,才会留下的眼神。
这一刻,什么“不败军神”,什么“赫赫战功”,在沈知遥的眼中都化作了虚无。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用身躯扛起整个国家安危,却将所有伤痛与疲惫独自咽下的男人。
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再也无法安坐,不顾侍女的阻拦,提着裙摆,快步跑下了茶楼。
她要到他面前去。她要离他近一些。
她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百姓们似乎也被这支军队的气势所慑,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通道。沈知遥就那样,独自一人,走到了官道的正中央,站在了那支沉默的钢铁巨龙面前。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素雅的湖蓝,在这片由玄甲与血色构成的背景中,显得如此的醒目,又如此的脆弱,像是一朵在风雪中固执绽放的寒梅。
正在缓缓前行的军队,停了下来。
领头的萧凛,终于抬起了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当他的目光,穿越了数丈的距离,落在那道纤细而熟悉的身影上时,他那死寂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龟裂。
一缕微光,从裂缝中透了出来。
他勒住了缰绳,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低嘶,停下了脚步。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震天的欢呼声、百姓的议论声、风的呼啸声……全都消失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个立马于万军之前,一个静立于京城门口。
他们就这样遥遥相对,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知遥看着他,她想问他,这一路,辛苦吗?她想问他,你身上的伤,还疼吗?她想问他,夜里,还会做噩梦吗?
无数的关切与心疼,堵在她的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她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做。她任何一句超越身份的关怀,都可能成为攻击他、伤害他的利刃。
而萧凛,也同样看着她。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雁门关下那无尽的尸骸,袍泽兄弟临死前的嘶吼,以及那些被邪术操控、不人不鬼的北狄士兵……所有这些地狱般的景象,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这个女子。
她还是那样,清丽如画,眼神中带着他所熟悉的、能看透人心的聪慧与澄澈。只是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心疼与水汽。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他想告诉她,我没事。那枚你给的平安扣,我一直贴身戴着。是它,在最危险的时候,护住了我的心脉。
他想告诉她,我之所以能撑下来,之所以能从那片地狱里走回来,就是因为我知道,京城里,还有你在等我。
他想翻身下马,走到她的面前,像在京城的那一夜一样,轻轻地告诉她,我回来了。
可是,他不能。
他是凯旋而归的大将军,是大昭百姓心中的“不败军神”。他身后,是数万浴血归来的将士;他面前,是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他背后,还有皇城里那双时刻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不能有任何私人的、软弱的情感流露。
他必须是那个坚不可摧的战神。
于是,两人就那样,隔着数丈的距离,沉默地对望着。
眼中,却有千言万语在流淌。
那是一种复杂到了极致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有无法言说的关切,有身不由己的无奈,还有一丝深藏在彼此眼底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情愫的东西。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最终,还是萧凛先动了。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对着沈知遥,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承诺,一个约定。
——等我。
沈知遥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她也同样,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水汽被她强行忍了回去。
——我等你。
萧凛收回目光,那丝刚刚从眼底裂缝中透出的微光,被他重新敛去,再次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他轻轻一夹马腹,沉默的军队,再次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玄色的铁流,从沈知遥的身旁经过。她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浓郁的、混杂着血腥、铁锈与汗水的味道。她能看到他们那一张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望夫的石像。
直到那支军队的最后一个士兵,也走进了朱雀门厚重的门洞,直到那抹猩红的披风,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尽头。
她才缓缓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了两下。
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可有些东西,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了彼此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