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与京城的月光,在同一个夜晚,见证着两颗,同样孤独的心。
当萧凛,在三千里之外,为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流下四年来的第一滴泪时。
沈知遥,正独自一人,静坐在御书房内。
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那如水的月华,不知疲倦地,透过重重宫阙,洒落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铺开一片,清冷而寂寥的银霜。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而是穿过了那扇,半开的窗。
窗外,庭院的中央,静静地,伫立着一棵海棠树。
那是她登基之后,亲手,从平西侯府的废墟之中,移植过来的。那场大火,几乎烧尽了一切,唯有这棵树,在被烈焰熏烤得焦黑的枝干上,竟顽强地,抽出了一抹新绿。
如今,四年过去,它已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今夜,月色正好。皎洁的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满树的海棠。虽然,早已过了花期,但那层叠的绿叶,在月色下,却仿佛,也泛起了,一层朦胧的,如花影般的光晕。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融入那片,静谧的月色之中。
算算时辰,那个人,应该,已经抵达北境了吧。
那个,她派出去的,心腹侍女。
那个,曾跟着她,从尸山血海中,一同爬出来的,忠仆。
她,应该已经,将那个小小的锦囊,交到了那个人的手上了吧。
他,看到那片花瓣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是,会像丢掉一件,无用的垃圾一样,随手扔掉?
还是……
还是会,想起些什么?
沈知遥不知道。
她也不想,再去深究。
送出那片花瓣,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对过往的,了结。
她,沈知遥,欠“平西侯世子夫人”这个身份,一个,最后的葬礼。而那片,从嫁衣上落下的,海棠花瓣,便是,唯一的,陪葬品。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那个,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心怀憧憬的,天真女子。
只有,大昭的女帝。
她的目光,从窗外的海棠树上,缓缓收回,落在了自己,摊开的掌心之上。
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特制的琉璃瓶。
这琉lil瓶,通体晶莹剔透,在烛火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瓶身,被打磨得,极为光滑,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有在瓶底,用一种,不知名的工艺,封存着一朵,永不凋零的,小小的,金色的海棠花。
透过那澄澈的琉璃,可以清晰地看到,瓶底,积攒着一层,薄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透明的液体。
那液体,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比钻石,还要璀璨的光芒。
那是,她的眼泪。
是她,沈知遥,自重生以来,所流过的,全部的,为数不多的几滴眼泪。
她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冰凉的,光滑的瓶身。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的思绪,仿佛被这股寒意,瞬间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旋涡。
……
那是一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
不,比今夜的雨,要大得多。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檐之上,汇成一道道水帘,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绝望的,水幕之中。
天空中,电闪雷鸣。
每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都能照亮,那间,早已被鲜血与烈火,所包围的,破败的柴房。
她,就躺在那冰冷的,混杂着泥水与血水的,稻草堆上。
腹部,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是,临盆的征兆。
她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可孩子的父亲,那个,她曾倾尽所有,去爱,去信任的男人,此刻,却正站在她的面前,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为什么?”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绝望。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李烬!”
那个,穿着一身玄色锦袍,俊美得,如同天神一般的男人,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他伸出手,用那双,曾经,无数次,为她描眉,为她抚琴的手,轻轻地,拂开了她,被冷汗与雨水,浸湿的额发。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温柔。
可他的声音,却比这窗外的,风雨,还要冷。
“为什么?”他笑了,笑得,那样的残忍,“我的好夫人,你还不明白吗?”
“因为,你的血,是这世间,最完美的,药引。”
“你的父亲,那个老不死的沈国公,以为,将那道,能够起死回生的‘龙脉’,藏在他的血脉之中,便无人知晓。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有一个,恋爱脑的好女儿啊。”
“你腹中的这个孽种,他,继承了,最纯粹的,沈家血脉。只要,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取其心头之血,炼成丹药,便可,让我父王,摆脱病痛,甚至,延寿百年!”
“沈知遥,你应该,感到荣幸。你的牺牲,将成就我李氏一脉,万世不拔的,帝王基业!”
帝王基业……
牺牲……
孽种……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捅进她的心脏,再,用力的,搅动!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终于明白了。
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情深不悔,全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从他,在桃花树下,对她,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一个,为了,她沈氏一脉,那所谓的“龙脉之血”,而布下的,天罗地网!
“你……你这个,畜生!”
无尽的,滔天的恨意,化作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扑上去,用自己的牙齿,咬断这个,魔鬼的喉咙!
然而,她,失败了。
李烬,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
她,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狠狠地,推了出去!
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根,早已被大火,烧得通红的,房梁之上!
“嗤——”
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剧烈的,难以想象的疼痛,让她,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的惨叫!
而也正是,这剧烈的撞击与疼痛,刺激了她腹中的胎儿。
“哇——”
一声,响亮的,却又无比虚弱的,婴儿的啼哭声,在这血与火交织的,人间地狱之中,响了起来。
孩子……
我的孩子……出生了……
她,顾不上,自己背上那,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挣扎着,回过头,用一种,混杂着母性与祈求的,卑微的目光,看向那个,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小的生命。
也正是,这一眼。
让她,看到了,永生永世,都无法磨灭的,最恐怖的,一幕。
一个,穿着黑衣的,像是稳婆,又像是刽子手的女人,面无表情地,从李烬的身后,走了出来。
她手中,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的,匕首。
她,一步步地,走向那个,还在啼哭的,脆弱的,刚刚降临的,新生命。
“不……”
“不要……”
沈知遥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一个点。她疯了一样,在地上爬行着,想要,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那把,索命的匕首。
“不要碰我的孩子!李烬!我求求你!他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放过他!我把我的血给你!你把我千刀万剐!只求你,放过他……”
她,哭了。
这个,从小到大,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高傲得,如同孔雀一般的,沈国公府嫡女,第一次,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卑微地,哀嚎着,祈求着。
然而,她的祈求,换来的,却是李烬,更加残忍的,一脚。
他,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她的心口。
将她,整个人,都踹进了那片,燃烧得,最旺的,火海之中!
“亲骨肉?”
隔着,那片,扭曲了空气的,橘红色的火焰,她听到了,他那,带着一丝嘲讽的,冰冷的声音。
“一个,流着沈家贱血的孽种,也配,做我李烬的,亲骨肉?”
“沈知遥,你就,好好地,看着吧。”
“看着,你的孩子,是如何,为我李家的江山,献上他,最后的,价值。”
火焰,瞬间,吞噬了她的身体。
皮肤,血肉,骨骼,都在这烈焰之中,发出“噼啪”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可这一切的,**的痛苦,都比不上,她眼中所看到的,那万分之一的,绝望!
她,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个,黑衣的女人,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看着那,冰冷的,锋利的刀锋,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了,自己那,刚刚出生的,孩子的,胸膛!
她,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一颗,小小的,还在跳动的,鲜红的心脏,被那个女人,从那小小的,身体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红色。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一声,戛然而止的,婴儿的啼哭,成了,她灵魂之中,永不消散的,绝响。
一滴,滚烫的,晶莹的泪珠,从她那,早已被火焰,烧得焦黑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那是,一个母亲,为自己那,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便惨遭横死的孩子,所流下的,第一滴,也是,最后一滴,血泪。
……
“呼——”
沈知遥,猛地,从那,令人窒息的,回忆之中,挣脱了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她,依旧,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温暖如春。
窗外,月华如水,海棠依旧。
一切,都那样的,安静,祥和。
仿佛,刚才那场,血与火交织的,人间惨剧,只是,一场,虚无的,噩梦。
可是,她知道,那不是梦。
那是,她,沈知遥,用自己的血肉,与灵魂,亲身经历过的,地狱!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掌心那只,冰冷的,琉璃瓶之上。
瓶底,那薄薄的一层液体,在她的眼中,仿佛,又变成了,那夜的,倾盆大雨,变成了,那滚烫的,鲜红的,血。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轻轻地,摩挲着瓶身,仿佛,是在,摩挲着,那个,早已逝去的,弱小的,孩子的,脸颊。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用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
“你看……”
“我终究,还是为你,流过泪……”
这“你”,不知是说给,那个,惨死的孩子。
还是说给,那个,亲手,将她与孩子,一同推入地狱的,男人。
或许,兼而有之。
她顿了顿,眼中,所有的脆弱与悲恸,都在一瞬间,被一种,淬了寒冰的,坚决所取代。
她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而又,冰冷。
“……但这泪,早已不是,为你而流。”
这泪,不是为那段,愚蠢的爱情而流。
不是为那个,狠毒的男人而流。
它,只是,一个,警示。
一个,用她,与她孩子的生命,所刻下的,血淋淋的,警示!
警示她,沈知遥,永远,都不要忘记,那夜的,火。那夜的,雨。那夜的,匕首。
警示她,永远,都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警示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便只能,比他们,更狠,更绝情!
说完这句话,她,缓缓地,合上了手掌。
再也没有,丝毫的留恋。
她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雕龙御座前,俯下身,在那扶手之下,轻轻地,敲击了三下。
“咔哒”一声轻响。
御座的底座,缓缓地,打开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空无一物。
她将那只,盛放着,她所有脆弱与过往的,琉璃瓶,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然后,她,关上了暗格。
随着,那最后一声,轻微的,机括闭合的声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埋葬了。
这片刻的脆弱,这灵魂深处的,滔天巨浪,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只能,让她自己知道。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直起了身子。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经,再也看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
那双,美丽的,凤眸之中,只剩下,如深潭一般的,平静。与,如寒星一般的,冷冽。
……
第二天,清晨。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照进太和殿时。
身穿,十二章纹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沈知遥,早已,端坐于,那高高的,龙椅之上。
她的面容,冷峻,威严,不怒自威。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底下,那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仿佛,昨夜那个,在月下,独自凭吊过往的,脆弱的女人,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此刻,坐在这里的。
只有,大昭王朝的,铁血女帝。
“众卿,平身。”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又,充满了力量,回荡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
“今日,朕要议的,是,关于‘工器监’,试制‘铁车’的,第一笔,预算。”
那个坚不可摧的,女帝,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