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的肌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强壮。
盐铁、商路、教育、工坊……沈知遥亲手推动的四驾马车,正拉着这个古老的王朝,脱离泥沼,奔向一个充满希望的黎明。
国库中的白银,堆积如山;启蒙学堂里,书声琅琅;遍布各地的工坊,烟囱中升起的,是繁荣的青烟;远航的船队,带回的,是世界的财富与惊奇。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完美的方向发展。
然而,沈知-遥的内心深处,那股源自另一个灵魂的,超越时代的焦虑,却从未有片刻的停歇。
这一日,她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沙盘前。
这沙盘,是工部耗时半年,为她精心制作的大昭全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
她的手指,从京城出发,缓缓地,向北移动。
“京城至北境雄关,三千里。”她轻声自语。
“若有战事,最精锐的禁军,从京城开拔,日夜兼程,至少,需要二十天,才能抵达前线。”
“而粮草辎重,依赖民夫畜力,水陆转运,则需要,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是一个,足以决定一个王朝生死的,漫长时间。
她的手指,又转向东南。
“江南,鱼米之乡,我大昭的粮仓。若遇灾年,朝廷开仓赈济,从江南调粮,运至西北旱地,路途迢迢,耗时,亦在三月之上。”
“往往,是救命的粮食,还堵在蜀道难行的栈道上,而嗷嗷待哺的灾民,早已饿殍遍地。”
这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桎梏。
距离。
无论她的军队多么骁勇,无论她的粮仓多么充盈,无论她的政令多么英明,在这辽阔的疆域与原始的交通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的迟缓,如此的无力。
她可以开辟商路,但商队的驼铃,依旧要响彻数月,才能走完丝绸之路。
她可以建造海船,但远航的帆影,依旧要依靠季风的怜悯,才能往返于大洋之上。
大昭,就像一个,拥有了强健心脏与大脑的巨人,但他的血管,却依旧是那样的狭窄、脆弱、拥堵不堪。
只要这条命脉,无法被打通,那么,所有的繁荣,都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沈知遥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一段段,尘封在灵魂最深处的,光怪陆离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条条,由钢铁铸就的,乌黑锃亮的“道路”,在大地上无限延伸,穿过山脉,跨过江河,仿佛是巨人,为这个世界,划下的经纬。
一头头,比宫殿还要巨大的,钢铁铸就的,喷吐着白色蒸汽的“巨兽”,拉着一节节,长长的“铁皮房子”,在这钢铁的道路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过。
它的速度,快到,能让窗外的风景,都化作流光。
它的力量,大到,能将一座小山的货物,都轻易地,拉着前行。
那种,无与伦比的速度与力量,那种,彻底征服了“距离”的,工业文明的脉搏,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中。
她记得,它的名字。
“火车。”
沈知遥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之中,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的,炽热的火焰!
就是它!
能够,让大昭这个巨人,血脉贯通,真正挣脱时空束缚的,唯一答案!
她冲到御案前,几乎是颤抖着,铺开了一张巨大的宣纸。她抓起一支炭笔,凭借着那,既清晰又模糊的记忆,开始疯狂地,在纸上,勾勒着。
她画不出,那复杂的,蒸汽机的内部结构。
但她,能画出它的原理。
一个密封的,盛满了水的巨大铁罐。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煤炭。水被烧开,产生无尽的“蒸汽”,这股力量,顶开一个活塞,推动一根连杆,让巨大的,钢铁铸造的轮子,开始转动……
她画不出,那精密的,转向与悬挂系统。
但她,能画出它的基础。
两根,平行铺设的,钢铁铸就的“轨道”。车轮,被设计成,内侧有轮缘的特殊形状,牢牢地,卡在轨道之上,让它,永远不会偏离方向。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完全沉浸在了,那个,试图将另一个世界的奇迹,复刻到这张纸上的,疯狂的创造之中。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而那张巨大的宣纸上,已经出现了一幅,足以,让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为之癫狂的,草图。
图上,是一条,由无数枕木与铁轨构成的,通往未知远方的“道路”。
道路上,是一个,由一个喷着浓烟的“车头”,与数节“车厢”组成的,钢铁怪物。
沈知遥凝视着自己的作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知道,这东西,在那些,早已见惯了工业奇迹的,后世之人眼中,是何等的简陋,甚至是可笑。
但她更知道,这幅图,对于这个,还依赖于牛马畜力的时代而言,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她用朱砂笔,在图纸的右上角,写下了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铁轨图”。
……
三日后,皇城,工部所属,一处戒备森严的秘密官署之内。
沈知遥,秘密召见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工部尚书李洵。他年过五旬,一生都致力于,大昭的土木工程,无论是修建运河,还是加固城防,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为人,严谨务实,一丝不苟。
第二个,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郑玄。此人,博古通今,尤其精通算学与格物之学,是当世公认的,大儒与学者。他思想,偏于保守,但治学态度,却极为严谨。
第三个,则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他叫铁臂,乃是兵仗局里,一位,专司冶炼的,首席匠师。他身材魁梧,满手老茧,身上,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屑与炭火的味道。此人,不善言辞,却掌握着,整个大昭,最顶尖的,钢铁冶炼技术。
这三个人,一个代表了,大昭最顶尖的,工程学。
一个代表了,最顶尖的,理论科学。
一个代表了,最顶尖的,材料与制造工艺。
他们,便是沈知遥眼中,能够将那个“天方夜谭”的构想,变为现实的,唯一希望。
三人跪地行礼之后,看着眼前这位,神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女帝,心中都充满了,不解与忐忑。
他们想不通,陛下,为何会以如此郑重的,甚至是秘密的方式,将他们三人,召集到此地。
“都平身吧。”
沈知遥没有多余的废话。她示意身旁的太监,将那幅,她亲手绘制的《铁轨图》,在三人面前,缓缓展开。
当那幅,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线条与构造的图纸,完全呈现在三人眼前时。
饶是他们,都见多识广,心性沉稳,也依旧,在同一时间,都露出了,茫然、困惑,乃至,震惊的表情。
“这……这是何物?”
工部尚书李洵,最先开口。他指着图上那两条,无限延伸的平行线,眉头紧锁。
“这,是朕为它,取的名字,叫做‘铁路’。”
沈知遥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朕,要用钢铁,为我大昭,铺设一条,全新的,永不磨损的道路!”
“钢铁……道路?”李洵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陛下,恕老臣愚钝。这路,为何要用,如此昂贵的钢铁来铺设?这……这两条平行的铁轨,又有何用?车马,如何能在上面行走?”
“谁说,要在上面,行走车马了?”
沈知遥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她指着图纸上那个,造型古怪的,钢铁怪物。
“朕要让它,在这条铁路上行走的,是这个东西。”
“朕,称它为,‘铁车’。”
“它,不需要牛马拉拽,不需要船帆借风。它,只需要,烧开一锅水。”
“什么?!”
这一次,惊呼出声的,是那位,一向以沉稳着称的,翰林学士郑玄。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个,被沈知遥,标注为“蒸汽锅”的东西,以及旁边,那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活塞与连杆的结构。
“烧……烧开一锅水?陛下,您……您是说,让这个,铁疙瘩,靠……靠烧水,自己动起来?”
他的声音,都开始发颤。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一生所学,所认知的,所有“格物”的范畴!
这,不是科学!
这,简直就是,神话传说里,才会出现的,巫蛊方术!
“陛下,这……这,有违天理啊!”郑玄的脸色,都有些发白,“水火,乃无情之物,其力,狂暴而不可控。自古,便只有,人御器物,何曾听闻,器物,能自行?此等想法,乃是……乃是异想天开,是……是会遭天谴的啊!”
“异想天开?”沈知遥看着他,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郑学士,朕问你,水车,借水力,以灌溉良田,算不算异想天开?船帆,借风力,以行于四海,算不算异想天开?”
“我们,可以驾驭水,可以驾驭风,为何,就不能驾驭,这壶中之水,沸腾之后,所产生的,那股力量?”
她指着图纸,声音,陡然提高。
“你们都见过,烧水的茶壶吧?当水沸腾之时,那壶盖,为何会不停地,跳动?那,便是‘蒸汽’的力量!而朕要做的,便是将这个茶壶,放大一千倍,一万倍!将那股,足以顶开壶盖的力量,也放大一万倍!然后,用最精巧的构造,将这股力量,引导至车轮之上!”
“届时,这‘铁车’,便能拉着,百倍于它的货物,以十倍于,最快的骏马的速度,日行千里!”
“什么?!”
“日行……千里?!”
如果说,之前的“烧水就能跑”,还只是让他们,感到荒谬的话。那么,这“日行千里”四个字,则彻底,将他们,拉入了,一个,名为“癫狂”的深渊!
最快的军用信鸽,一日,也不过,八百里。
而陛下,竟然说,这个,笨重无比的铁疙瘩,能跑得,比信鸽还快?!
“陛下!恕臣直言!”
工部尚书李洵,终于忍不住了。他向前一步,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道:“这……这绝无可能!先不说,这‘铁车’,能否真的动起来。单说,这‘铁路’!陛下,您可知,要铺设一条,从京城,到北境的铁路,需要耗费多少钢铁?那,简直是,一个,足以,将我大昭所有铁矿,都掏空的,天文数字!”
“其路基之平整,铁轨之笔直,要求之高,更是,前所未有!遇山,如何?遇水,又如何?这……这工程之浩大,之艰难,比之,修建万里长城,亦不遑多让啊!此举,必将,耗尽国库,拖垮民生,乃是,取乱之道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冶炼匠师铁臂,也终于,瓮声瓮气地,开口了。
他没有说,那些大道理。他只是,伸出他那,粗壮的,如同铁钳一般的手指,点在了图纸上,那画得,比他手臂还粗的,车轮之上。
“陛下。这么大的,一个铁轮子,俺,能打出来。这么厚的,一个铁罐子,俺,也能铸出来。”
“但是,俺想不明白。这铁轮子,压在这铁条上,铁碰铁,那得,多滑啊?它,凭啥,能往前走,而不是,在原地打滑?”
一个,关于工程量。
一个,关于理论基础。
一个,关于,最根本的,物理摩擦力。
三个人,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他们认为,最致命的,也是,最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们的质疑,是合理的。他们的担忧,是现实的。
因为,沈知遥所提出的,这个构想,的确,是,完全超越了,他们这个时代,所有认知总和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天方夜谭。
然而,面对这,如同三座大山一般,压来的质疑。
沈知遥,却笑了。
她的眼中,非但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燃烧起了,更加炽烈的,名为“征服”的火焰。
“你们的问题,问得很好。”
她看着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朕召你们来,不是为了,听你们告诉朕,这件事,有多么的,不可能。”
“而是为了,让你们,用你们的双手,与你们的智慧,去将这些‘不可能’,一一,变为可能!”
“李洵!”她看向工部尚ter,“你担心钢铁不够?朕告诉你,自从工坊兴起,冶铁之术,日新月异!我大昭,如今一年的钢铁产量,是十年前的五倍!而且,还在不断增长!朕,可以先修一条,十里,甚至,只有一里的,试验铁路!”
“郑玄!”她又看向翰林学士,“你觉得,这有违天理?那朕,便命你,穷尽毕生所学,为朕,研究出,这‘蒸汽’之中,所蕴含的,真正的‘天理’!去计算出,它,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力量!”
“还有你,铁臂!”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位,最朴实的匠师身上,“你担心,它会打滑?那朕,便让你,去尝试!用不同的纹路,不同的重量,去找到,那最合适的,一个点!朕相信,你这双,能锻造出,削铁如泥的宝刀的手,也一定,能解决,这个看似简单,却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的声音,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感染力。
“朕知道,这很难。朕甚至知道,这,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穷尽我们这一代人的一生,都未必,能够看到,它,真正驰骋于,我大昭万里疆域之上的那一天!”
“但是,我们,必须,去做!”
她猛地一挥手,指向那沙盘上的,万里江山。
“因为,一旦,它,被我们,制造出来!我大昭的军队,便能在一日之内,集结于,任何一处边关!我大昭的政令,便能在一日之内,传达到,任何一个州府!我大昭,将再无,饥荒与战乱之忧!我大昭,将真正,成为一个,血脉贯通,浑然一体的,强大帝国!”
“这是一项,超越时代的壮举!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不世之功!”
沈知遥收回目光,看着眼前,那早已被她这番话,所深深震撼的,三个人。
“朕,决心已下。”
“即日起,设立‘工器监’!由工部尚书李洵,暂领监正之职!翰林学士郑玄,为副!匠师铁臂,为总工!”
“朕,以内帑,拨专款,白银一百万两,作为,‘工器监’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朕,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
“从今日起,忘记你们脑子里,所有的‘不可能’。用你们的全部心血,为朕,将这图纸上的东西,变为现实!”
言毕,整个官署之内,落针可闻。
李洵、郑玄、铁臂三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们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女帝那番,充满了无尽豪情与磅礴气魄的话语。
他们依旧觉得,这件事,是那样的荒谬,那样的不可思议。
但是,他们的心中,却也同时,被点燃了一颗,名为“希望”与“挑战”的,小小的火种。
或许……
或许,这位,总是能创造奇迹的陛下,这一次,也……
最终,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跪倒在地,用一种,带着颤抖,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领下了这道,足以,改变整个世界走向的,疯狂旨意。
“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