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伴随着凛冽的北风呼啸,构成了这片苍茫雪原上唯一的声响。
萧凛勒住缰绳,让胯下的乌骓马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南方。
那座曾让他魂牵梦绕,也曾让他心碎欲裂的巍峨京城,此刻,早已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目之所及,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天与地,而在天地的交接之处,只有一个几乎难以分辨的、模糊的黑色小点,如同宣纸上不慎滴落的一滴淡墨。
那里,有他用生命去守护的江山,也有他用灵魂去深爱的女人。
而现在,他正在离她,越来越远。
风雪卷起他黑色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几缕被风吹散的墨发,拂过他早已冻得毫无血色的脸颊。那张素来刚毅冷峻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无法言说的伤痛与茫然。
队伍,不知何时也随之停了下来。
跟随着他的,都是当年随他一同南下,忠心耿耿的北燕旧部。这些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无所畏惧的铁血汉子,此刻却都低垂着头,沉默地坐在马背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整个队伍,都被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所笼罩。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的王,被册封为手握十座城池的镇北王,恢复了王室的荣耀。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是值得他们荣归故里,光耀门楣的时刻。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们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王,不开心。
他的心,好像连同那座京城一起,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萧凛没有多言。
他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模糊的黑点,然后毅然决然地调转了马头,双腿一夹马腹。
“走。”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字,从他干涩的喉咙里吐出。
乌骓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迈开四蹄,继续朝着北方那片无尽的白色荒原,默默地前行。
他的内心,就如同脚下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千里冻土,一片荒芜。
寒冷,麻木,毫无生机。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这五年来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不断地回放。
他记得,太和殿那场血战之后,她是如何亲自为他包扎伤口,那双素来沉稳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记得,在无数个批阅奏折至深夜的夜晚,她是如何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卸下所有帝王的防备,露出只有他才能看见的、疲惫而脆弱的一面。
他记得,他们曾在御花园中并肩散步,也曾在宫墙之上共赏明月。他们共同规划着大昭的未来,他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携手并肩,看这江山如画,看这四海升平。
他们已经共同走过了最黑暗,最凶险的岁月,为何……为何偏偏在这盛世初显的时刻,她却要用这样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他远远地推开?
放逐。
这个词,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刺,一遍又一遍地,扎进他的心脏。
难道那些温柔与爱恋,都是假的吗?难道帝王之爱,终究薄凉至此,一旦江山稳固,曾经的利刃,便成了不得不除之而后快的威胁?
他不敢再想下去。每多想一分,那颗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便会再多添一道裂痕。
队伍在风雪中,艰难地行进着。
日暮时分,天色愈发阴沉,风雪也愈发狂暴。领队的副将策马来到萧凛身侧,小心翼翼地请示道:“王爷,前方有一处背风的山坳,天色已晚,风雪太大,不宜再赶路,我们……是否在此扎营休息?”
萧凛仿佛没有听到,依旧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副将不敢再问,只能硬着 head皮,再次提高音量:“王爷?”
这一次,萧凛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眸,让副将的心都为之一颤。许久,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准。”
得到命令,整个队伍立刻高效地行动起来。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个简易而稳固的营地,便在背风的山坳里扎了下来。
一堆堆篝火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带来了唯一的温暖与光明。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火堆旁,烤着干粮,喝着烈酒,低声交谈着,努力驱散着身上的寒气与连日赶路的疲惫。
萧凛没有和任何人坐在一起。
他独自一人,牵着他的乌骓马,走到了营地最边缘的一处角落。这里紧挨着山壁,可以挡住大部分的寒风,却也远离了人群与火光,显得格外孤寂与阴冷。
他没有生火,只是默默地从行囊中取出最好的草料,亲自喂给他的爱马。然后,便靠着冰冷的山壁,抱紧了双臂,任由那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将自己彻底吞噬。
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声音。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咀嚼着那份无处诉说的痛苦。
然而,有些话,却总会不经意地,乘着风,钻进你的耳朵。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两名负责守夜的侍卫,正靠着一块岩石,压低了声音,交谈着什么。他们以为这个距离足够远,他们的声音也足够低,却不知萧凛的听力,远超常人。
“唉,你说……陛下这到底是怎么想的?王爷为她出生入死,打下这片江山,怎么到头来,倒像是被赶出京城一样?”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话语中充满了愤愤不平与困惑。
这是个好问题。这个问题,也同样盘旋在萧凛的心中,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另一个明显年长、也更为沉稳的声音,立刻呵斥道,“这种事,也是你能妄议的?”
年轻的侍卫似乎被噎了一下,过了半晌,才不甘心地小声嘟囔道:“我……我就是替王爷不值。你看王爷这几天,人都瘦了一圈,魂不守舍的……”
一声低沉的叹息,从那个年长的侍卫口中传出。
“你懂什么。”他缓缓地说道,“你以为这是祸事?我告诉你,王爷此去,是福非祸啊。”
“福?”年轻侍卫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被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北境,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冰天雪地,这算哪门子的福气?”
听到这里,萧凛那颗本已麻木的心,不由得微微一动。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只听那年长的侍卫,冷笑了一声,用一种饱经世故的、看透了一切的语气,缓缓道来:
“你啊,还是太年轻。你只看到了儿女情长,却没看到这背后的刀光剑影,君心难测。你好好想想,咱们王爷,如今是什么身份?”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引导着对方思考。
“他手握重兵,威望盖天,又是平定叛乱、定鼎江山的第一功臣!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臣子,有几个能得善终的?更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的枕边人!”
“枕边人”三个字,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像一道惊雷,在萧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侍卫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你想想,只要王爷还在京城一天,还在那个‘皇后’的位置上一天,朝堂上那些文官的嘴,能停下吗?他们今天参一本‘后宫干政’,明天上一道折子说‘外戚势大’!王爷的赫赫战功,在他们眼里,不是功劳,是威胁!是悬在女帝陛下头顶的一把刀!”
“就算陛下现在信得过王爷,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帝王之心,深如渊海,谁能保证,猜忌的种子,不会生根发芽?到那时,君臣离心,夫妻反目,等待王爷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杀身之祸!”
年轻的侍卫,早已被这番话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那年长的侍卫,则发出了最后一声感慨。
“所以啊,你现在看明白了?女帝陛下这道圣旨,看似无情,实则……是在保全王爷啊!让他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咱们自己的北境,手握重兵,却无干政之名。天高皇帝远,谁也动不了他。这才是真正的,能保他一世平安的万全之策!”
“这……这是……”
“这是帝王之爱啊,小子。不是你侬我侬,而是为你,铺好所有的退路,哪怕……要亲手将你推开,独自承受所有的孤独。”
轰——!
最后那句话,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瞬间击中了萧凛的灵魂!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那双空洞的眼眸,猛地睁大,瞳孔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让你回到属于你的北方……做回那个自由自在的王……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爱与保护。”
那一日,她在养心殿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清晰无比地,在他的耳边回响。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这才是她那句“因为你是我的挚爱”的,真正深意!
她不是不爱。
她不是薄情。
恰恰相反,她爱他,爱得太深,太深!
深到,她早已看透了这朝堂之上的所有凶险,看透了他们未来可能面临的所有绝境。
深到,她宁愿背负天下人的误解,宁愿让他怨恨自己,宁愿独自一人,在那座冰冷的皇宫里,承受永世的孤独与寂寞,也要亲手为他斩断所有的枷锁,护他一世周全!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
懂了她那看似平静的眼眸之下,究竟隐藏着何等深沉的痛苦与不舍。
懂了她那看似决绝的圣旨背后,究竟包含着何等伟大的牺牲与成全。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再次席卷了他的心脏。但这一次,那份被抛弃的、刺骨的怨怼与不甘,却如同冬雪遇上了骄阳,瞬间消融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心疼、了然与无上敬意的复杂情感。
他的傻瓜……
他的阿遥……
原来,这才是她爱他的方式。
萧凛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不再去看南方,而是望向了头顶那片被风雪遮蔽的、漆黑的北方星空。
那里,有他熟悉的故乡,有辽阔的草原和巍峨的雪山。
那里,也是她用自己的孤独与牺牲,为他铺就的一条……生路。
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从这个铁血男儿的眼角,悄然滑落,瞬间,便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