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的死寂,被一道清冷得不带丝毫温度的命令打破了。
“不必以亲王之礼。”
沈知遥缓缓转过身,面向殿内所有幸存的臣子与禁军。她头上的冕旒轻轻晃动,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只余下那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声音,在这血腥气弥漫的大殿中回响。
“寻一张草席,裹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就连那些正在搬运尸体的内侍和禁军,动作都不由得为之一滞,纷纷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草席?
那是最卑贱的罪囚死后才有的“待遇”,甚至连寻常百姓家都不会如此薄待逝者。方才陛下不是还下令,要以亲王之礼安葬废帝吗?这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为何……
禁军统领魏章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领哪一道旨意。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然而,他只看到了女帝那双古井无波的凤眸,正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挣扎,只有一片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漠然。
沈知遥仿佛看穿了所有人的疑惑,她缓缓地启唇,吐出了后半句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扔去城外乱葬岗,与那些无名尸骨为伴。”
“不设陵,不立碑,不入史。”
这三句话,如三道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轰得众人脑中一片空白。
这已经不是羞辱了,这是彻底的抹杀。
不设陵,令其魂魄无所归依;不立碑,令其功过无人铭记;不入史,更是要将这个人,从大昭朝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中,彻底剔除!仿佛李烬这个人,从未出生,从未登基,也从未与她有过任何纠葛。
这是帝王所能降下的,最残忍的惩罚。
萧凛站在不远处,他看着沈知遥那决绝的侧脸,心中那块因担忧而悬起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了地。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更加深沉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他知道,她这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她斩得如此干净,如此彻底,不留半分余地,甚至……不留半分人性中应有的温情。
“末将……遵旨!”魏章的心脏狂跳,再不敢有丝毫的迟疑,他重重地叩首领命,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
沈知遥不再多言,仿佛那只是随口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她抬步,走下丹陛,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粘稠的血污,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暗红痕迹。她没有回头,没有再看李烬的尸体一眼,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内侍们慌忙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萧凛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穿过尸横遍野的太和殿,走过漫长而寂静的宫廷甬道。沿途,到处都是激战后留下的痕迹——倒塌的宫灯,碎裂的地砖,墙壁上刀剑的划痕与早已干涸的血迹。空气中,血腥味与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挥之不去。
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一场浩劫之后的死寂与压抑之中。
沈知遥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平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宫砖,而是通往某个既定终点的宿命之路。
“陛下,夜深露重,龙体为重,请回养心殿歇息吧。”萧凛终于在她身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他希望她能停下来,能歇一歇。他怕她再这样紧绷下去,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会彻底断裂。
沈知遥的脚步,在一处岔路口停了下来。
这里,一边是通往皇帝寝宫养心殿的方向,而另一边,则通往一处更为偏僻幽深,几乎快要被宫中众人遗忘的所在——沈家宗祠。那是她登基之后,特旨保留下来,并迁入宫中的地方。
她没有回答萧凛的话,只是淡淡地对身后的所有人说道:“都退下吧。”
“陛下!”萧凛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担忧,“臣陪着您。”
沈知遥缓缓转过头,昏黄的宫灯光芒下,她的脸一半隐在光明里,一半藏在黑暗中,显得那份冷漠愈发深邃。
“朕要独自一人。”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你也退下。”
萧凛看着她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眸,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这是她与她自己的战争,任何外人都无法插手。他只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却永远无法探知,那冰面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惊涛骇浪。
最终,他只能缓缓地单膝跪下,垂下了头:“臣……遵旨。”
屏退了所有人,沈知遥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孤零零的宫灯,转向了那条通往沈家宗祠的、幽暗的小径。
这条路,她已经很久没有走过了。
小径两旁,杂草丛生,夜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语。宫灯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脚下三尺之地,更远的地方,则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了无声的巨口。
她走得很慢,宫灯的微光在她的龙袍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背影,在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坚定。
终于,一座古朴而肃穆的建筑轮廓,出现在了黑暗的尽头。
沈家宗祠到了。
她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檀香与灰尘的、冰冷而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吱呀——”
门轴发出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宗祠内,没有点灯。只有供桌上的两支长明烛,不知燃烧了多少岁月,依旧顽强地跳动着微弱的豆大火光。
那微光,映照着一排排,一层层,整齐排列的灵位。
“故太傅沈公讳远山之神位”、“故一品诰命夫人林氏之神位”……
最上方的,是她的父亲母亲。往下,是她的祖父祖母,曾祖高祖……是沈家数百年来的列祖列宗。他们每一个名字,都曾是大昭朝响当当的人物,是文臣的楷模,是世家的脊梁。
而如今,他们都成了这方寸之间的冰冷牌位,在这黑暗的祠堂里,静静地看着她,这个沈家最后,也是唯一的后人。
沈知遥将手中的宫灯,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她缓步走到供桌前,从签筒中,取出了三支手臂粗细的线香。她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手用长明烛的火苗,将那三支香的顶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点燃。
袅袅的青烟,伴随着熟悉的檀香味,缓缓升起,在昏暗的祠堂中弥散开来。
她双手持香,举过头顶。
然后,她撩起龙袍的下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那厚厚的蒲团之上。
“咚!”
她俯下身,对着那满目的灵位,恭恭敬敬地,磕下了第一个头。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咚!”
第二个头。
“咚!”
第三个头。
三拜九叩。她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这套最为隆重的大礼。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虔诚与敬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信念,都倾注在这叩拜之中。
“女儿不孝……”她在心中默念着,声音干涩沙哑,“累及家族,使沈氏蒙冤,血脉凋零……今日,女儿终为列祖列宗,为父亲母亲,报此血海深仇。”
礼毕,她起身,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了面前巨大的香炉之中。香炉里早已积满了厚厚的香灰,见证了这座宗祠的岁月与沈氏一族的兴衰。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缭绕的青烟,仿佛在与那些牌位上无声的灵魂进行着最后的交流。
许久,她缓缓地从宽大的龙袍袖中,伸出了手。
她的手中,握着几枚小小的,早已被体温捂热的铜板。
那铜板,样式古旧,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上面沾染着岁月的痕迹。这不是宫中流通的金银,而是市井之间最寻常的制钱。
这是前世,她入宫为后那日,母亲偷偷塞进她手心的。母亲说:“遥儿,宫里不比家中,凡事都要小心,需用钱打点的地方,莫要委屈了自己。”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属于“家”的温暖。
前世,她至死都将这几枚铜板珍藏着,未曾用过一枚。重生之后,这几枚铜板也成了她身上,唯一一件来自于前世,来自于那个已经覆灭的沈家的旧物。
它承载了太多。
承载了母亲的慈爱,承载了她身为沈家女儿的身份,也承载了她与李烬那段孽缘的开端。
沈知遥的目光,落在了供桌旁一个用来焚烧纸钱的黄铜火盆上。盆内的炭火,不知何时被点燃了,正烧得通红,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她拿起一枚铜板,捏在指尖。
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她看着火盆中跳动的火焰,那橘红色的光芒,映照在她的瞳孔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幽冷的鬼火。
她的手腕,轻轻一抖。
第一枚铜板,划出一道微小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火盆之中。
“呲……”
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铜板瞬间被烧得通红,上面的字迹与纹路,在高温下开始扭曲、模糊。
沈知遥的眼前,仿佛也随着那跳动的火焰,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个穿着大红嫁衣,满怀憧憬与爱意,踏入深宫的少女。那时的她,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以为自己将与心爱的男人,开创一个盛世。
多么可笑。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了第二枚铜板,再次掷入火中。
火焰舔舐着铜板,仿佛要将那段充满了背叛、欺骗与利用的婚姻,烧成灰烬。她看到了李烬那张虚伪的笑脸,听到了他在她耳边的甜言蜜语,也看到了他转身之后,与沈知月在龙床之上翻云覆雨的丑态。
第三枚铜牌,落下。
火光中,是沈家满门被抄斩的凄厉惨状。父亲被斩首前那失望而悲愤的眼神,母亲饮下毒酒时那无声的泪水,还有那些无辜的族人,他们的鲜血,染红了京城的菜市口。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爱过的那个男人。
第四枚……
第五枚……
一枚又一枚的铜板,被她缓缓地,决绝地,掷入那燃烧的火盆。
每一枚铜板,都代表着一段过往,一份恩怨,一丝纠葛。那些曾经让她爱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记忆,此刻都随着那被烧得通红,渐渐熔化的金属,化作了虚无。
火盆里的火焰,越烧越旺,仿佛要将这两世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彻底焚尽。
直到最后一枚铜板,也消失在了火焰之中。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那盆跳动的烈火,仿佛看到了前世今生所有的因果,都在这火焰中,一一烧尽,归于尘土。
她缓缓地,启开了双唇。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在这空旷寂静的宗祠里,却又显得无比清晰。
她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灵魂,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着最后的宣告。
“我与你的债,从今天起,两清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火盆中的一截木炭,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溅起一簇火星,旋即又归于沉寂。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那个为了爱情飞蛾扑火的沈知遥,也再无那个与李烬纠缠不休的女人。爱也好,恨也罢,都随着那几枚铜板,彻底焚尽,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大昭的女帝。
以及史书上,那个连名字都不会被留下的,被历史彻底遗忘的,末代暴君。
沈知遥缓缓地直起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盆熊熊燃烧的火焰,然后,毅然转身。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宗祠的大门走去。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的留恋。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她再次推开。
门外,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但远处的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属于黎明的青灰色。
她决然地,走出了宗祠,走出了那片承载了她所有过往的黑暗,走向了属于她自己的,那个孤寒而光明的未来。
而所有的过去,都被她永远地,留在了身后,这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