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紫禁城的每一寸琉璃瓦。
更夫的梆子声刚刚敲过三更,这本是京城最沉寂的时刻,万籁俱寂,唯有巡夜禁军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规律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将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投射在明黄的窗纸上。
沈知遥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是新朝建立以来,四方呈上的万千民生与军政。大昭初立,百废待兴,她这个史无前例的女帝,要付出的心血远超常人想象。她乌黑的凤眸专注地凝视着朱笔下的文字,神情沉静,眉宇间虽有几分淡淡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与决断。
就在她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江南水利疏通的奏折,准备稍作歇息时,一阵极不寻常的喧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自皇城遥远的南端轰然传来。
那声音起初还很模糊,像是风中传来的隐约雷鸣,但很快,便化作了清晰可闻的呐喊与金铁交击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凄厉的惨叫。
“怎么回事?”沈知遥放下朱笔,清冷的目光穿透殿门,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侍立在侧的老太监脸色一白,连忙躬身道:“陛下,老奴这就派人去查……”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凄厉的警钟声,猛地划破了皇城的夜空!“铛——铛——铛——”钟声长鸣,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那是皇城最高级别的警讯,意味着有敌来犯,宫城将倾!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方的夜空被一片诡异的火光映成了橘红色,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喊杀声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震得整座养心殿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顿时乱作一团,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慌乱,有人甚至吓得软倒在地。
“陛下!陛下不好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禁军校尉,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甲胄破碎,手中的佩刀只剩了半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和急促而嘶哑变形:“叛军!是叛军!他们……他们攻破了正阳门,正朝着太和殿杀来!”
沈知遥霍然起身,明黄的龙袍垂落在地,她面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如寒冰般锐利。但她的声音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镇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叛军?是何人领头?有多少人马?”
那校尉大口喘着气,脸上混着血水与汗水:“是……是前禁军统领耿武!他纠集了数千旧部,都是……都是前朝忠于李烬的余孽!他们对宫城地形了如指掌,兄弟们猝不及不及防,宣武门、午门……已经连破三道宫门了!他们喊着要……要清君侧,救出废帝李烬!”
耿武。
这个名字在沈知遥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此人是李烬一手提拔的亲信,武艺高强,治军严明,在禁军中威望极高。当初新朝建立,她曾有意招揽,却被他以“不事二主”为由断然拒绝。她念其是条汉子,只削了他的兵权,允其告老还乡,没想到,他竟成了心腹大患。
这些旧臣,终究还是不甘心一个女人坐上这至尊之位。
“慌什么!”沈知遥一声清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骚乱。所有慌乱的宫人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噤声,惊惧地望着他们的女帝。
只见沈知遥快步走到殿前,目光沉静地望着南方那片愈演愈烈的火光,冷静地发布一道道指令:“传朕旨意,命现任禁军统帅魏章,即刻调动所有京营兵马,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将叛军阻截在太和殿广场之外!关闭所有宫门,开启所有机关暗防,胆敢后退一步者,斩!”
“传令羽林卫,固守东西六宫,保护后宫嫔妃与皇嗣,若有贼人靠近,格杀勿论!”
“传令内廷司,立刻组织人手救火,稳住宫人,若有趁乱作祟、散播谣言者,立斩不赦!”
一条条命令清晰而果决,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沈知遥展现出了一个帝王应有的铁血与冷静,迅速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局势。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侧殿快步走出,玄色的常服上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丝急切与担忧。正是当朝皇后,萧凛。
“知遥!”他几步来到沈知遥身边,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目光扫过殿外冲天的火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烬的旧臣叛乱。”沈知遥言简意赅,反手握住他的手,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耿武领兵,已攻至太和殿前。”
萧凛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周身那股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
沈知遥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另一个决定。她转头对身边最信任的宫女道:“快,去把小帝姬抱来!”
很快,尚在襁褓中的小帝姬被乳母抱了过来。许是受了外界喧嚣的惊扰,小家伙正在不安地啼哭着。沈知遥从乳母怀中接过女儿,动作轻柔地拍抚着,方才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动摇的眼神,此刻却充满了母亲的温柔与不舍。
她将襁褓递到萧凛面前,声音郑重无比:“萧凛,你听我说。养心殿下有一条密道,直通宫外。你立刻带着念儿(小帝姬的小名),从密道撤离。宫外朕已安排了接应的人,他们会护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萧凛闻言,脸色倏然一变,他没有去接孩子,而是死死地盯着沈知遥,一字一顿地问:“那你呢?”
“我是大昭的天子,我不能走。”沈知遥的语气不容置疑,“江山社稷在此,我必须与它共存亡。但念儿是我们的女儿,是大昭未来的希望,她绝不能有事。萧凛,你是她的父亲,保护好她,这是朕的命令!”
她试图将襁褓塞进他的怀里,但萧凛却向后退了一步,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我拒绝。”
“萧凛!”沈知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一丝怒意,“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这是圣旨!”
“你可以命令大昭的皇后,但你不能命令你的丈夫。”萧凛迎着她的目光,寸步不让。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沈知遥的心上,“我曾对你说过,无论刀山火海,我都会与你并肩作战。今日,我岂能独自苟活?”
他没有再与沈知遥争辩,而是直接转向一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心腹乳母,沉声命令道:“你,抱着帝姬,立刻跟着王公公从密道走!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拼尽全力保护好帝姬。若帝姬有半点差池,你们所有人都提头来见!”
那乳母浑身一颤,看了一眼沈知遥,又看了看神情决绝的萧凛,最终只能哭着跪下,重重磕头:“奴婢……奴婢遵命!”
萧凛小心翼翼地从沈知遥怀中接过仍在啼哭的女儿,深深地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眼中闪过万般不舍与柔情。他将襁褓交到乳母手中,最后叮嘱道:“去吧,快!”
老太监王公公也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带着乳母和几个忠心的内侍,匆匆朝着密道的方向奔去。
处理完这一切,萧凛转过身,殿外的喊杀声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就在宫墙之外,甚至能听到沉重的撞门声与箭矢破空的呼啸。
他对着身后的侍卫沉喝一声:“取我的甲来!还有我的龙胆亮银枪!”
侍卫们不敢怠慢,很快,一副尘封已久的银色盔甲被抬了进来。那并非他作为皇后所穿的仪仗甲胄,而是他当年驰骋沙场时所穿的战甲,上面还残留着刀剑劈砍的痕迹,散发着冰冷的铁血气息。
萧凛没有让任何人帮忙,他自己动手,熟练而迅速地卸下身上的常服,将冰冷的甲片一件件穿在身上。束甲、勒带、护臂、胫甲……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随着最后一片护心镜扣上,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血战将。
他随手挽了一个发髻,戴上头盔,只露出一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
一名侍卫恭敬地递上那杆通体银白、长达一丈有余的长枪。萧凛伸手握住,枪杆上传来的熟悉触感,瞬间唤醒了他骨子里的战斗本能。他随手挽了个枪花,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寒光,带起一阵低沉的破风声,整个大殿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凝。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他,从最初的惊怒,到后来的无奈,再到此刻,心中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与……安心。
她知道,她劝不动他。这个男人,一旦做出了决定,便九死无悔。
火光从殿外映入,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更长,银甲反射着跳动的火光,宛如一尊不可战胜的天神。
萧凛手持长枪,走到沈知遥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盔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起头,隔着冰冷的面甲,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沉声说道:
“陛下,臣,请战!”
这一刻,他不是她的夫君,不是帝姬的父亲,而是她最忠诚的战士。
沈知遥望着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但她强行忍住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冰冷的头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准。但你必须答应朕,一定要活着回来。”
“臣,遵旨。”萧凛的声音铿锵有力。
他站起身,转身面向殿门,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正在叛军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纷飞,门闩已经出现了裂痕。门外,叛军的叫嚣声清晰可闻:
“冲进去!杀了女帝!”
“拥立正统,还于李氏!”
萧凛横枪立马,如一尊不可撼动的山岳,挡在了沈知遥与这片即将倾覆的江山之前。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对身后的沈知遥说道:
“我说了,要与你并肩作战。”
火光在他的银甲上流淌,映照出他决绝的侧脸。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身为丈夫的温柔与身为战士的狂傲,嘴角勾起一抹凛然的笑意。
“今天,我这个皇后,要为你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