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的话音落下,整个太和殿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如果说沈知遥的指控是一把尖刀,那本笔记是一柄重锤,那么萧凛这番看似不偏不倚的证词,便是一张从四面八方收拢而来的天罗地网,将那个自称“北燕国师”的男人,死死地困在了中央。
“你……你胡说!”
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从容镇定的沈观砚,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的声音不再沉稳,反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和急促。他猛地转向萧凛,眼神中迸射出骇人的厉芒,“你不过一介质子,在北燕朝中无权无势,如何能知晓我的行踪?分明是与这妖女串通一气,意图诬陷于我!”
他的反应很快,反驳也看似有力。
可是,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那种被意外一击打乱了阵脚的错愕,却被殿中那些人精似的大臣们,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无论沈知遥如何指控,他都镇定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那种胸有成竹的气度,反而让人生疑。而此刻,他这副色厉内荏、气急败坏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却恰恰坐实了“做贼心虚”四个字!
他慌了!他果然有问题!
沈知遥敏锐地捕捉到了众人神情的变化,也捕捉到了龙椅之上,李烬眼中那愈发浓重的猜忌。她知道,火候到了。
“师父……”
一声悲怆的呼唤,从她的唇边溢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无尽的失望与痛心。
她缓缓转身,不再去看那个“负隅顽抗”的男人,而是面向龙椅,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那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折射着烛火的光芒,宛如最剔透的琉璃,却又蕴含着山崩地裂般的悲恸。
“陛下!”她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臣女……有罪!”
她的声音哽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
“此人……他的确是沈观砚!也的确……曾是臣女的授业恩师!”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虽然众人心中早有猜测,但当沈知遥亲口承认这层关系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当年,臣女年幼,不知其狼子野心,受其蒙骗,拜入其门下,学了些皮毛之术。”沈知遥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臣女一直以为,他虽有罪,但早已伏法。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假死脱身,潜逃至北燕,窃居高位!今日,更敢以使臣之名,重回大周,站在陛下的面前!”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愤怒。
“陛下明鉴!此等乱臣贼子,包藏祸心,今日敢以假面示人,明日便敢颠覆我大周江山!他潜伏北燕二十年,不知已布下何等阴谋!那本笔记,便是他意图动摇国本、扰乱君心的铁证!”
她一边哭诉,一边再次叩首,语气决绝而惨烈:
“臣女……臣女深受皇恩,蒙陛下垂青,封为县主,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今日,臣女斗胆,当着文武百官之面,揭发此贼,便是要与他恩断义绝!”
“臣女不求陛下赦免自己识人不明之罪,只求陛下能明察秋毫,立即将这叛贼拿下,严加审问,顺藤摸瓜,将其党羽一网打尽!还我大周一个朗朗乾坤!”
这一番表演,可谓是天衣无缝,情真意切到了极点。
一个被奸人蒙蔽、如今幡然醒悟的忠臣形象,一个为了家国大义、不惜“大义灭亲”的刚烈女子形象,瞬间在所有人的心中树立起来。
殿中的官员们,无不为之动容。
他们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的女子,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和眼中那决绝的光芒,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陛下!安康县主所言,字字泣血,忠心可鉴啊!”
“请陛下严惩国贼!”
吏部尚书沈敬第一个站了出来,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无论他内心作何感想,此刻他都必须和自己的女儿站在一边。
“臣附议!此等叛贼,竟敢欺君罔上,潜伏至今,其心可诛!”兵部尚书紧随其后。
“请陛下下令,将此獠拿下!”
“请陛下为大周除此巨奸!”
一时间,群情激愤。之前还因为畏惧而噤声的官员们,此刻仿佛被沈知遥的“忠义”所感染,纷纷站了出来,对着龙椅跪拜,请求李烬下旨严惩这个二十年后“复活”的叛贼。
声浪如潮,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在李烬的身上。
他被架起来了。
被沈知遥的表演,被萧凛的证词,被满朝文武的“忠心”,死死地架在了烈火之上,进退两难。
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怎么办?
承认这个北燕国师是假的?说沈知遥和萧凛都在诬陷他?那要如何解释那本内容分毫不差的笔记?如何解释他自己刚才的失态?届时,构陷邻国使臣的罪名一旦坐实,便是天大的外交丑闻!北燕以此为借口发难,刚刚平息的战火,很可能重燃!
那……承认他是真的沈观砚?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李烬掐灭了。不行!绝对不行!一旦承认他是真的,那就等于承认了那本笔记的真实性!承认了自己伪造祥瑞,欺君罔上!他的皇位,将瞬间变得摇摇欲坠,成为天下最大的笑柄!这是足以亡国的政治灾难!
假的也不行,真的也不行……
李烬的目光扫过底下跪着的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围猎的野兽,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他不能再让事情发酵下去了!不能再让沈观砚开口说出更多秘密!也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北燕!
一个疯狂而狠厉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既然真假都不能认,那就让他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开口的死人!
只要他死了,真的就成了假的,假的也成了真的。至于那本笔记,销毁便是!麒麟山龙脉的秘密,将随着这个人的死,被永远地埋葬在尘埃里!
没错!杀人灭口!这是眼下唯一,也是最聪明的办法!
想到这里,李烬眼中的慌乱和猜忌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独有的、不容置喙的冷酷与决断。
他缓缓地坐回了龙椅,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那个依旧站着的“沈观砚”,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好一个沈观砚!好一个乱臣贼子!”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直接用这个名字,给眼前的男人定了性。
“二十年前,你犯下谋逆大罪,朕的父皇念你曾有微功,赐你全尸,已是天大的恩德!你非但不思悔改,竟敢假死欺君,潜逃北燕,如今还敢混入使团,重返京城!”
李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意。
“你以为,换了一张面孔,朕就认不出你这颗祸乱朝纲的狼子野心了吗?!”
他根本不给沈观砚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了他的头上。
“来人!”李烬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喝道。
“在!”侍立在两侧的殿前武士齐声应喝,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叛贼沈观砚,罪不容赦!为以儆效尤,为安抚朝臣之心,为稳固我大周江山……”李烬的声音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快感,“朕今日,便效仿先帝,再‘赐’你一次!”
“传朕旨意!将此叛贼,当场赐死!”
当场……赐死!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天雷,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陛下的处置会如此的雷霆万钧,如此的……不留余地!不经三司会审,不入天牢拷问,就在这太和殿上,当着两国使臣的面,直接处死!
这分明,就是要做给所有人看!也是要用最快的速度,堵住这个人的嘴!
内侍总管的脸色白了白,但不敢有丝毫违逆,他颤抖着应了一声“遵旨”,便转身快步离去。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沈观砚,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宣判的不是自己的死刑。他看着龙椅上那个色厉内荏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与嘲讽。
李烬,你终究还是走上了我为你铺好的这条路。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埋葬秘密吗?你错了。我的死,只会让这个秘密,变成一颗永远埋在你心里的毒刺,日夜折磨你,直到你彻底崩溃。
他的目光,缓缓地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
沈知遥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沈观砚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赞许,有不舍,更有……托付一切的决然。
遥儿,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很快,内侍总管便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脚步虚浮地走了回来。托盘之上,静静地放着一只白玉酒杯。杯中,盛着满满的、清澈见底的液体。
那不是酒,那是宫中秘制的剧毒,“断魂散”。
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内侍端着毒酒,一步步地走向沈观砚。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沈观砚看着那杯毒酒,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从容地伸出手,从托盘上取过了那只酒杯。
他将酒杯举到眼前,对着高踞龙椅的李烬,遥遥一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然后,他仰起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滞。
喝完之后,他随手将玉杯掷于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玉杯摔得粉碎。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
不到三息的功夫,沈观砚的脸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将自己的气管捏碎。
“嗬……嗬……”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带着白沫的黑血,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
最终,他双眼圆睁,眼中神采迅速涣散,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再无声息。
死了。
那个搅动了整个大周朝堂风云的“叛贼”,就这样,死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沈知遥依旧跪在地上,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起头。但师父饮下毒酒的动作,倒地的声音,却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她的心。
苦心莲……师父,您一定要没事……
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嫩肉之中,鲜血淋漓,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疼痛,能比得上此刻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那是她的师父,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亲手将他送上了绝路,亲眼看着他“毒发身亡”!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狂暴的野兽,在她的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她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才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悲鸣,死死地压回了喉咙深处。
她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有的,只是一种大仇得报的决然,一种为国除害的凛然。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那具“尸体”,最后望向龙椅,声音清晰而坚定。
“陛下圣明!国贼已诛,大周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