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两个字,从沈知遥的唇齿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声音,沙哑、干涩,还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孩童般的呜咽。
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那张儒雅温和的脸,那双含笑慈爱的眼,跨越了两世的生死,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
那熟悉的气息,那温润如玉的神态,都告诉她,眼前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活着。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一股汹涌的、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沈知遥心中,那座由仇恨与理智,辛苦堆砌起来的、冰冷的堤坝。
两世为人,她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失态的时候。
即便是前世被李烬赐下毒酒,惨死于冷宫之中,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即便是重生之后,面对沈家满门的累累白骨,她也只是将所有的血与泪,都咽回了肚子里,化作了复仇的动力。
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变得比玄铁还要坚硬。
可在此刻,在看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瞬间,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都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眼前,渐渐地,被一层温热的、模糊的水汽所笼罩。
金色的银杏叶,在模糊的视野中,旋转,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黄金雨。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任由那压抑了两世的、早已以为干涸了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震惊,太多的不解。
二十多年前的赐死是怎么回事?宗人府的卷宗为何会那样记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成为北燕的国师?
无数的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冲撞、翻滚,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撕裂。
然而,千言万语,万千思绪,到了嘴边,最终,却只化为了那一声,哽咽到几乎不成调的、撕心裂肺的呼唤。
“师父——!”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要向着那个身影,重重地,跪下去。
然而,她还未跪下,一双温和而有力的大手,便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沈观砚快步上前,扶住了自己这个心心念念了十余年的弟子。他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看着她那双通红的、写满了震惊与委屈的眼睛,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惜与愧疚。
“痴儿,起来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温和,带着一种,能够抚平人心的力量,“是为师,让你受苦了。”
他将沈知遥,扶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又亲自,为她斟了一杯,尚有余温的清茶。
“喝口茶,暖暖身子。”
沈知遥的双手,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接过茶杯,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中的那片惊涛骇浪。
她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亮得惊人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沈观砚,似乎想要将这二十多年的空白,一眼望穿。
沈观砚知道,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
他没有再让她等待。
他坐到了她的对面,目光,望向那满树的金黄,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一下子,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风雨欲来的深秋。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睿智,“宗人府的卷宗,你看到了吧?”
沈知遥猛地一震,握着茶杯的手,又紧了几分。
“没错,那份卷宗,是真的。”沈观砚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当年,我的确是因为,窥破了当今圣上,也就是李烬的身世之谜,而被先帝,下旨赐死的。”
“那您……”沈知遥的声音,依旧沙哑。
“只不过,来宣旨的人,是我的人。那杯毒酒,是假的。那具被抬出太傅府的尸身,也是假的。”沈观砚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先帝他,虽然忌惮我,却也念及旧情。他想让我死,却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他默许了,我用一场‘假死’,来换取所有人的‘安心’。”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赐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演给所有人看的戏!
“那……李烬的身世……”沈知遥追问道,这才是她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他,并非龙种。”沈观砚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是淑妃,与一名宫中侍卫的私生子。当年,淑妃为了固宠,也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便买通了太医和稳婆,上演了一出‘龙凤呈祥’的戏码。真正的皇子,在出生之后,便被她,偷偷掐死了。”
“而我,便是因为无意中,查到了当年那个侍卫的下落,这才洞悉了,这桩足以颠覆整个大周朝的、惊天丑闻。”
沈知遥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但当这个秘密,被师父亲口证实的时候,她依旧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一个血统卑贱的私生子,窃取了本该属于别人的身份,如今,更是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椅!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
“当年,我不仅知道了他的身世,更看出了他那隐藏在温文尔雅表皮之下的、狼子野心。”沈观砚继续说道,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沈知遥的身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我甚至……预见到了,沈家,日后必有灭门之祸。”
沈知遥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知道,以我当时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抗衡。直接揭穿他的身份,不仅无人会信,反而会让他,提前动手。届时,整个沈氏一族,都将为我陪葬。”
“所以,我只能选择,‘死’。”
“只有‘死’,才能让我,从一个棋子,变成一个,藏身于棋盘之外的、执棋之人。也只有‘死’,才能让我,脱身前往北燕,这个大周的宿敌之地,暗中积蓄,足以与他抗衡的力量。”
沈知遥静静地听着,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她终于明白了。
师父他,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经看透了一切。
他用自己的“死”,布下了一个,横跨二十年光阴的、惊天的棋局。
可是……
“那……为何……为何不告诉我?”沈知遥的眼中,再一次,浮现出了水汽,这一次,里面夹杂着委屈,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抛弃的怨怼。
前世,她孤身一人,在深宫中苦苦挣扎。
今生,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在刀尖上步步为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
却原来,她最信任、最依赖的师父,一直都在。只是,他一直躲在暗处,冷眼旁观着她,在绝望的深渊里,独自沉浮。
沈观砚看着她眼中的委屈,心中,又是一声长叹。
他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遥儿,为师知道,你心里有怨。”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柔和,“不告诉你,一,是为了保护你。当年的你,还太小,心性也太过单纯。这个秘密,对你而言,不是护身符,而是催命符。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二……”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是为了让你,真正地,成长。”
“温室里,是养不出苍天大树的。只有经历过最刺骨的严寒,才能拥有,不畏风雪的坚韧。只有在绝望与仇恨的烈火中,反复淬炼,才能锻造出,无坚不摧的锋芒。”
“前世的你,虽然聪慧,却终究,还是被情爱与表象所蒙蔽。而这一世的你,很好。”沈观砚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学会了隐忍,学会了算计,更学会了,如何利用人心。你比为师想象中,成长得,还要快,还要好。”
沈知遥怔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师父,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换脸的方子……”
“是我,托人放在你前世常去的那间医馆里的。”
“京郊……接应我的人……”
“也是我,早就安排好的。”
“那……萧凛……”沈知遥的心,猛地一跳。
“为师只是,稍稍地,推了一把。”沈观砚的笑容,高深莫测,“我只是让他知道,在京城之中,有那么一个,叫沈知遥的女子,或许,能成为他最得力的盟友。至于你们之间,能走到那一步,那便是,你们自己的缘法了。”
一桩桩,一件件……
所有她重生之后,遇到的“巧合”,碰到的“机缘”,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走的每一步,看似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实则,都在师父的庇护与算计之下。
她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却原来,自己,也一直身在局中。
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在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便已经悄然张开。而她,只是这张网上,最关键的,一个节点。
沈知遥的心中,五味杂陈。
有被欺瞒的复杂,有被当成棋子的不甘,但更多的,却是那块压在心头两世的巨石,终于被挪开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那种,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光亮的、重逢的喜悦。
更是那种,知道了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知道了在这背后,还有一个如此强大、如此深不可测的后盾在支持着自己的、复仇有望的激动!
“师父,”沈知遥缓缓地,站起身,对着沈观砚,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弟子,明白了。”
她抬起头,眼中的泪水,早已干涸。取而代出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而璀璨的精光。
“那师父您今日,约我来此,是为了……”
“是为了,告诉你,这盘棋,该到收官的时候了。”沈观砚也站起身,他负手而立,看着满院的落叶,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自信的光芒。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在北燕,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如今,北燕的军政大权,已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而你,遥儿,”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知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该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了。”
“属于我……的一切?”沈知遥的心中,猛地一动。
“没错。”沈观砚的声音,变得庄重而肃穆,“你并非沈家的女儿。你的真实身份,是前朝,被奸臣所害的,昭怀太子,唯一的遗孤!”
“我,沈家,乃至所有忠于前朝的旧部,潜伏至今,等的,就是你这位,前朝皇室的,真正的主人!”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辅佐你,夺回这本该属于你的江山!为沈家满门,为所有被李烬害死的忠臣良将,讨回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