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血,滴落在冰冷的兽皮图纸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朵绝望的梅花。
那两个并排的印章——国师玄虚子的私印,与平西侯沈策的将印——在血色的浸染下,显得愈发狰狞,仿佛两只嘲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知遥,将她最后一丝的希冀与幻想,都彻底撕碎、吞噬。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坍塌成了无声的废墟。
她所坚信的一切,她为之复仇的信念,她引以为傲的出身……原来,从根基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她的父亲,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竟是这场弥天大谎的缔造者之一。
而她,不过是这场肮脏的政治交易中,一枚注定要被牺牲掉的、用来“灭口”的棋子。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一股极致的冰寒,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她四肢百骸的血液。那比甬道中的阴风更刺骨的寒意,让她因为急怒攻心而喷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知遥,” 萧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任务还没有结束。”
任务……
是了,任务还没有结束。
沈知遥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因震惊和绝望而涣散的眼眸,在瞬间重新凝聚起了焦点。只是,那眼底深处,曾经燃烧着的、炽热的复仇火焰,此刻,已经悄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万年玄冰更加寒冷、更加死寂的平静。
哀莫大于心死。当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崩塌之时,剩下的,便只有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毁灭欲。
李烬,玄虚子,还有……她的父亲。
所有参与了这场骗局的人,所有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她缓缓地直起身,挣开了萧凛的搀扶。她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任由那殷红的痕迹,蜿蜒过她苍白的下颌。
她的动作,变得异常的沉稳,甚至可以说是缓慢。她伸出那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的姿态,将那张沾染了她心头血的、记录着滔天罪证的兽皮图纸,极其仔细地,一折,再一折,叠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
然后,她解开衣襟,将这张比她性命还要重要的铁证,紧紧地贴身放入了怀中。冰凉的兽皮,紧贴着她温热的肌肤,仿佛一块烙印,将那份彻骨的背叛,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灵魂里。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看向萧凛。
“走。”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只吐出了一个字,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萧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一个字。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在经历了刚刚那场信念的崩塌之后,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死去了,而另一些东西,则以一种更加可怕的方式,重生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率先走出了密室。
两人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迅速离开了这个隐藏着罪恶的洞窟。
回去的路,远比来时更加凶险。
他们不仅要躲避山林间那些无处不在的明哨暗哨,更要小心翼翼地抹去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穿过最后一片密林,抵达麒麟山禁地最外围的防线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什么人!”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炸响!
紧接着,一声尖锐刺耳的骨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向着四面八方传递开去!
沈知遥和萧凛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糟了!
他们回头望去,只见十几步开外的一处灌木丛后,一名禁军校尉正举着火把,死死地盯着他们刚才经过时,在湿润的泥地上,留下的一串浅浅的脚印。
那校尉显然经验极其老道,仅仅是一个不甚清晰的脚印,便让他察觉到了异常。
“有刺客!快!拉警报!”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凄厉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地在山林间响起。
一时间,整座死寂的麒麟山,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瞬间苏醒了过来!
“汪!汪汪汪!”
无数条被豢养的猎犬,发出了狂暴的吠叫,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地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包围而来。
山林深处,一簇又一簇的火把,如同燎原之火,被迅速点燃。火光冲天,将大半个夜空都映照得一片通明!无数的人影,正手持兵刃,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向着他们合拢。
“这边!”
萧凛当机立断,拉着沈知遥,向着防守相对薄弱的西侧冲去。
然而,禁军的反应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还没等他们跑出百步,前方,一队足有三十多人的巡逻禁军,已经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火光下,那些禁军的脸上,都带着嗜血的狰狞。擅闯皇家禁地,乃是死罪中的死罪,格杀勿论!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他们,已然成了瓮中之鳖。
“你走。带着图纸离开这里。我来拖住他们。”
萧凛猛地将沈知遥往身后一推,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反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薄如蝉翼、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光芒的软剑。
剑身一抖,发出一阵如同龙吟般的轻鸣。
“不行!”沈知遥想也没想,断然拒绝,“要走一起走!”
“别犯傻。” 萧凛头也不回,声音陡然转厉,“图纸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重要。如果它落入敌手,一切都完了。走!这是命令!”
说话间,那队禁军已经呐喊着冲了上来。
萧凛不再多言,手腕一振,整个人便如同一道离弦的箭矢,不退反进,主动迎向了那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禁军!
他的剑法,诡异到了极点!
没有大开大合的招式,没有气贯长虹的剑气。他的剑,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总是在最不可思议的角度,用最刁钻的方式,探出致命的毒牙。
“噗!”
一名冲在最前面的禁军,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蓝光闪过,他的咽喉处便陡然一凉。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剑的,便捂着飙血的喉咙,满脸惊恐地倒了下去。
萧凛的身影,如同鬼魅,瞬间便闯入了禁军的阵型之中。
他手中的软剑,化作了一道道致命的幽光。每一次闪烁,都必然伴随着一声惨叫和一捧飞溅的鲜血。
撩喉、刺心、断腕、割腱……
他的每一剑,都精准无比地攻向敌人最脆弱、最致命的要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狠厉、高效,充满了纯粹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戮之意。
那些训练有素的禁军,在他面前,竟如同待宰的羔羊。一个照面,便有七八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然而,禁军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短暂的慌乱之后,他们迅速稳住阵脚,结成战阵,将萧凛死死地围困在了中央。四面八方,都是明晃晃的刀光,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不断地向内收缩。
萧凛的剑法虽然诡异狠厉,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更何况,他那具看似强悍的身体,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如此高强度的搏杀,对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荷。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粗重。他出剑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当!”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
他用软剑,割开了一把从侧面劈来的钢刀,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臂一麻。而就在这瞬间的空隙,另一把钢刀,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地划向了他的左臂!
“嗤啦!”
衣衫破裂,鲜血飞溅!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了他的手臂上。
剧痛,让萧凛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而这瞬间的迟滞,是致命的。
更多的刀剑,从四面八方,向他身上招呼过来。他虽然拼尽全力闪躲,但身上,还是接二连三地添了好几道新的伤口。
鲜血,很快便染红了他黑色的夜行衣。
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没有了一丝血色。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吓人,如同暗夜中,一匹被逼入绝境的孤狼,闪烁着凶狠而决绝的光芒。
站在远处密林阴影中的沈知遥,将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走?
她怎么可能走?
图纸固然重要,但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为了保护自己而血战至死,她做不到!
前世,她已经辜负了太多的人。这一世,她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心急如焚之间,她的手,下意识地探入了袖中,触碰到了一个坚硬而冰凉的小瓷瓶,还有一个用锦缎缝制的、小巧的香囊。
这是她出府之前,早已备好的东西。
以防万一。
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从袖中,取出了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香囊。
她看准了风向,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香囊,朝着被围困在人群中央的萧凛,狠狠地掷了过去!
香囊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禁军最密集的人群之中。
在落地的一瞬间,那个被特殊手法缝制的香囊,猛地爆裂开来!
一股无色、无味的奇特粉末,如同轻烟一般,迅速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些正全力围攻萧凛的禁军,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然而,几个呼吸之后……
“呃……头……好晕……”
一个禁军,突然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钢刀,也变得重若千斤,几乎握持不住。
“怎么回事……我的手脚……使不上力气……”
“不好……这空气里……有毒……”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禁军之中迅速蔓延开来。
他们一个个,都感觉到了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动作,也变得迟缓而笨拙,仿佛喝醉了酒一般。
沈知遥所用的,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一种她用多种草药特制的、能通过呼吸,迅速麻痹人神经的迷药。无色无味,见效极快。
就是现在!
沈知遥的身影,如同一只迅捷的猎豹,从黑暗的林中,猛地冲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那些东倒西歪的禁军,而是径直冲到了萧凛的身边,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走!”
萧凛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她,那双因失血而有些涣散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任由她拉着自己。
两人趁着禁军大乱的片刻,如同一对黑色的蝴蝶,冲破了包围圈,头也不回地,一起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身后,只留下一片混乱的营地,和那些依旧在徒劳地追赶、却已是头重脚轻、步履蹒跚的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