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温热的。
这是沈知遥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个近乎常识的认知。
然而,当她看着自己指尖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那颗殷红的血珠顺着刀刃滑落,她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没有痛。
连一丝一毫的刺痛感都没有。
仿佛那根正在流血的手指,是属于某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
“忘川香”,这来自九幽地狱的邪物,在斩断她情感与记忆的同时,似乎也一并斩断了她肉身的痛觉。它将她的神魂与躯壳彻底剥离,让她变成了一个最纯粹的、冷眼旁观的看客,旁观着自己的存在,旁观着自己的伤口,旁观着自己的鲜血。
她静静地看着那道伤口,没有包扎,也没有止血,任由那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光洁如镜的刀面上晕开,又滴落在浑浊的磨刀水里,染开一圈圈淡淡的绯红。
这是一种极为诡异的体验。她仿佛拥有了神明般的视角,超脱于**凡胎的苦痛之外,以一种绝对的、冷酷的理性,审视着这具名为“沈知遥”的皮囊。
殿外,不知何时,天色变得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仿佛要与皇城那高耸的宫墙连为一体。
第一片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起初是零星的雪绒,继而是纷纷扬扬的鹅毛,最后,化作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雪。狂风卷着雪片,如同千万只白色的厉鬼,在宫殿的飞檐斗拱之间穿梭呼啸,发出凄厉的呜咽。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整个皇宫便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琉璃瓦,汉白玉栏,雕花窗棂,尽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与轮廓。天地间,只剩下黑与白两种极致的单调,以及那永无休止的、风雪的咆哮。
这是大周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却来得如此暴烈,如此决绝,仿佛要将人世间所有的污秽与温度,都一并埋葬。
陈德安领着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想要进来收拾残局,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他们的陛下,大周的女帝,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赤足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面前,是一盆早已被铁锈与血水染得污黑的水,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以及一块青灰的磨刀石。
而她的右手食指,还在向外渗着血,她却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抬起眼,透过洞开的殿门,漠然地注视着外面那场吞噬天地的暴雪。
那眼神,空洞,寂寥,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陛……陛下!”陈德安的声音都在发抖,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您的手!龙体受伤,快传太医!快!”
他一边尖着嗓子喊,一边慌忙从怀中掏出干净的绢帕,想要为沈知遥包扎。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就被沈知遥一个淡漠的眼神制止了。
“不必。”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可是,陛下,这血……”
“朕说,不必。”沈知遥缓缓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自己那根依旧在流血的手指,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它流累了,自己会停。”
陈德安彻底怔住了。他看着陛下那张美艳却毫无生气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虽然冷酷、但至少还有血有肉的主子了。
她……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一个空洞的、可怕的、非人的存在。
沈知遥不再理会他,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拿起那柄被她的血浸染过的匕首,用一块布帛,极其缓慢而又细致地,将刀身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她的动作很稳,很有耐心,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直到那刀刃再次恢复了清冷的、不沾一丝尘埃的寒光,她才满意地将其收入鞘中,重新放回了枕下那个最熟悉的位置。
至于那道伤口,她竟真的再也没有看上一眼。
这诡异的一幕,让殿内所有的宫人都噤若寒蝉,他们垂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位喜怒已经完全无法揣测的君主。
这一日,沈知遥没有再去上朝,只说身体不适。
她就在这间弥漫着血腥与铁锈味的寝殿里,批阅了一整日的奏折。她不许任何人靠近,不许任何人打扰。宫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们的女帝,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与高效,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国事。
她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无论是看到边关急报,还是看到地方祥瑞,她的脸上,都只有一片恒久的、冰封般的漠然。
“忘川香”似乎将她变成了一架最完美的、处理政务的机器。它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只留下了最纯粹的、服务于皇权的判断力与决断力。
对一个帝国而言,这或许是一位完美的君主。
但对一个“人”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最彻底的毁灭。
夜,很快就降临了。
外面的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狂风如同怒吼的凶兽,一次次地撞击着宫殿的门窗,发出“砰砰”的巨响。厚重的积雪,在殿顶上越积越厚,沉重的压力,让那些坚实的梁木,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的呻吟声。
陈德安数次前来,苦苦哀求,请陛下移驾到更坚固的侧殿去安寝。这昭阳殿虽然宏伟,但毕竟年岁久了,如此罕见的暴雪,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沈知遥每一次的回答,都只有一个字。
“不。”
她挥退了所有人,依旧独自一人,留在了这座在风雪中飘摇的孤殿之中。
她没有点燃“忘川香”,也没有入睡。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手里握着那柄冰冷的匕首,聆听着殿外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风雪声。
她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恐惧。
她的世界,只剩下永恒的寂静,与这外界的狂暴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子时刚过,万籁俱寂之时。
“咔嚓——!”
一声脆响,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殿内炸开!
那是从头顶上方传来的,是殿顶最粗的那根主梁,在承受了它无法承受的重量之后,发出的垂死悲鸣!
紧接着,是接二连三的、更为密集的断裂声!
“咔嚓……噼啪……轰隆!”
沈知遥缓缓抬起头,透过殿内昏暗的光线,她能看见,屋顶的灰尘与木屑,如同下雨一般簌簌落下。头顶的横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曲,变形,然后……断裂!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了。
她看见巨大的梁木,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下!
她看见雕刻着繁复龙纹的藻井,如同脆弱的蛋壳一般,四分五裂!
她看见被积雪压垮的琉璃瓦,裹挟着冰冷的雪块与寒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中,疯狂地倾泻而下!
整座大殿,都在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塌。
然而,身处这片毁灭中心的人,沈知遥,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呼救。
她只是坐在那里,仰着头,以一种近乎欣赏的姿态,平静地观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壮丽的毁灭。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笑意。
原来,毁灭是这样的。
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彻底,如此的……美丽。
“轰——隆——!”
伴随着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昭阳殿的半边屋檐,连同着下面的配殿,彻底塌了。
无数的砖石瓦砾、断木残垣,夹杂着巨量的冰雪,轰然坠地,激起了漫天的烟尘。
万幸的是,沈知遥所坐的位置,恰好在未曾坍塌的另外半边。但那毁灭的冲击波,依旧将她掀翻在地。无数的碎屑与雪块,劈头盖脸地砸在她的身上。
若是换做常人,早已被这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被这冲击砸得骨断筋折。
可沈知??yao,只是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便又缓缓地坐了起来。她抹去脸上的灰尘与血水,身上被碎石砸出了好几道血痕,可她依旧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她甚至还有闲心,伸出手,接住一片从头顶那个巨大的破洞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冰冷,晶莹,然后迅速融化成一滴水。
“陛下!陛下——!”
殿外,传来了陈德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紧接着,沉重的殿门被侍卫们用身体狠狠撞开。
陈德安第一个冲了进来,当他看到眼前这如同废墟般的景象,以及那半边洞开、风雪倒灌的屋顶时,他两眼一黑,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护驾!快护驾!”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着。
无数的侍卫与太监,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潮水般地涌了进来。他们被眼前这骇人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见,大殿的半边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冰冷的风雪长驱直入,将殿内奢华的地毯与陈设,尽数掩埋。
而他们的女帝,就坐在那片废墟的边缘,满身尘土,衣衫上还沾着血迹。她的身后,是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她的面前,是不断灌入的漫天风雪。
她仿佛是这片毁灭景象中,唯一静止的、永恒的存在。
“陛下!您……您没事吧?”陈德安连滚带爬地跑到沈知遥面前,上下查看着她的伤势,老泪纵横,“吓死奴才了!吓死奴才了!快,快扶陛下离开这里!去太极殿!快!”
几名宫人连忙上前,想要将沈知遥搀扶起来。
然而,沈知遥却轻轻一抬手,制止了他们。
“不必。”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坍塌,与她毫无关系。
“陛下!这里太危险了!随时可能再次坍塌啊!”陈德安急得快要疯了,“您是万金之躯,岂能……岂能待在这等危房之中!请陛下速速移驾!”
他说着,便要亲自去搀扶沈知遥。
沈知遥却转过头,看着他。
那双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的凤眸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的平静。
“朕,哪里也不去。”
“陛下!”
“传朕旨意,”沈知遥打断了他的话,缓缓站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废墟,扫过头顶那个正对着漫天风雪的巨大窟窿,一字一句地说道,“昭阳殿,不许修缮。”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陈德安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不……不修缮?陛下,这……这是为何啊?这殿宇已毁,风雪倒灌,如何还能住人?更何况,这关乎皇家体面……”
“体面?”沈知遥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不带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嘲弄与虚无,“天要我塌,我便塌了,有何体面可言?”
她伸出手,指向头顶那片阴沉的、不断降下风雪的夜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的宣告,响彻在这座残破的宫殿之中:
“就让它这么塌着。”
“朕,便在这儿看着。”
“看这天,何时也会塌下来。”
“朕要,与天同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