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余音未散。
那一片冲天而起的烟尘,尚未落定。
整个皇城,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变故,给彻底震慑住了。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目光惊恐地,望向西北方那片混沌的天空,大脑一片空白。
铜雀台……塌了?
那座象征着女帝十五年无上权威,被誉为“定国神针”的擎天之柱,就这么……塌了?
李令月站在紫宸宫的殿前,单薄的身体,在深秋的寒风中,微微颤抖。
她亲眼看着那座高台,在自己的视野里,化为乌有。
那感觉,就好像是支撑着她整个世界的一根顶梁柱,被硬生生地从中抽走了。
巨大的、空洞的、令人心悸的失重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份巨大的、近乎荒谬的震撼之中时,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不祥的……变化,开始了。
气温,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下降!
明明方才还是秋高气爽、天朗气清的午后,此刻,天色却在迅速地,变得阴沉、昏暗。
一阵刺骨的、仿佛能钻入人骨髓深处的阴风,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一般的悲鸣。
紧接着。
一粒。
两粒。
无数粒……
冰冷的、洁白的……雪花,毫无征兆地,从那片铅灰色的、压抑得仿佛要塌陷下来的天空中,飘落而下。
“下……下雪了?”
一名小内侍,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这才十月啊!
神都,怎么可能,会下雪?!
而且,这不是零星的、转瞬即逝的初雪。
而是……
鹅毛大雪!
只在片刻之间,那雪,便下得铺天盖地,下得……疯狂!
雪花,大如席,密如织。
它们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意志,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着,疯狂地朝着一个方向,席卷而去——
那个方向,正是铜雀台的……废墟!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偌大的皇城,其他地方,只是零星地飘着一些细碎的雪花。
唯独,在那片方圆数百丈的废墟之上,那场雪,下得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倾倒下来一般!
狂风,卷着暴雪,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连接天地的白色风柱。
那风柱,就精准地,笼罩在废墟的正上方,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呼啸声。
那不是雪。
那更像是一场……天降的,葬礼。
一场,由天地,亲自为那座倒塌的高台,为那个即将逝去的时代,所举行的……白色葬礼!
李令月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幅完全超出了她认知范围的、充满了诡异与神话色彩的画面,只觉得,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她整个人,都彻底僵住了。
天……在哭吗?
还是说……
天,在用这种方式,封印着什么?
“殿下!殿下!风雪太大,恐伤凤体,请速回殿内!”
几名忠心耿耿的宫女,冲上前来,用身体为她挡住那扑面而来的寒风与冰雪。
李令月,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正在被白色迅速吞噬的……废墟。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座高台的倒塌,随着这场诡异大雪的降临,被彻底地……改变了。
……
半个时辰后。
雪,停了。
来得,有多么的突兀。
停得,就有多么的……诡异。
仿佛,那场只为埋葬铜雀台而生的暴雪,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便瞬间,消散于无形。
天空,依旧是那片铅灰色的阴沉。
但皇城的大部分地方,依旧干净如初,只有薄薄的一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霜。
唯独,西北角的那片废墟,早已被厚达数尺的、沉重而又洁白的积雪,彻底覆盖。
曾经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残垣断壁,此刻,都已被那片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白色,温柔而又残忍地,彻底掩埋。
放眼望去,那里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平整的、如同天然形成的……雪白坟冢。
寂静。
肃穆。
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终结之美。
以内阁首辅狄仁杰为首,大理寺、刑部、工部、钦天监的几位重臣,在数百名禁军的护卫下,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当他们看到眼前这幅,仿佛只应存在于神怪志异中的景象时,即便是狄仁杰这般素来以沉稳冷静着称的国之柱石,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被积雪完美覆盖的废墟,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狄公,”工部尚书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惊骇,“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铜雀台,乃是当年集全国之力,用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材料,耗时三年才建成,固若金汤!怎么会……说塌就塌了?”
“是啊!”刑部尚书过来,脸色同样难看至极,“而且,这场雪……太诡异了!十月飞雪,本就是大凶之兆!更何况,还只下在这一处……这分明是……是天谴啊!”
“天谴”二字一出,周围的几位大臣,脸色齐齐一白。
这是所有人心中,最不敢说出口,却又最真实的想法。
孤焰熄,高台塌,天降大雪封废墟……
这一切,都发生在女帝病重垂危的当口。
如果,这不是上天对这位逆天而行、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的君王,所降下的惩罚与警示,那又是什么?
狄仁杰的眼神,微微一凛。
他转过头,用一种严厉的、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
“慎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瞬间,让所有人的议论声,都戛然而止。
“陛下,只是龙体欠安。我等身为臣子,此刻,当以国事为重,彻查此事,安抚人心,而不是在这里,妖言惑众,自乱阵脚!”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些噤若寒蝉的同僚,径直朝着那片雪白的废墟,走了过去。
禁军统领,立刻带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清扫出一条可供行走的道路。
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脚底,直往上窜。
狄仁杰走到废墟的边缘,停下了脚步。
他弯下腰,伸手拨开一层积雪,露出了下面一块断裂的、巨大的青石。
他仔细地,查看了一下那青石的断口。
断口,很整齐。
不像是被外力强行摧毁,倒像是……物质本身,从内部瞬间崩解了一般。
他又命人,挖开了几处关键的承重结构。
结果,都是一样。
没有爆炸的痕迹,没有焚烧的痕迹,更没有任何人为破坏的迹象。
整座铜雀台,就好像是一座用沙土堆砌起来的城堡,在某个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凝聚力,从内到外,彻底地崩塌了。
“狄公,”钦天监的监正,颤颤巍巍地,凑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不断抖动的罗盘,“下官……下官刚才测了一下此地的地气……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狄仁杰皱眉道。
“此地的龙脉之气……散了!”
监正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声音抖得,如同筛糠。
“就在方才,高台崩塌的那一刻……盘踞于此的,那股属于陛下的……至刚至阳的帝王紫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是……”
“是,至阴至寒的……死气!”
狄仁杰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缓缓地直起身,抬起头,再一次望向了眼前这片,被大雪彻底封存的……巨大坟冢。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十五年前的景象。
那一年,武曌,刚刚登基。
朝野内外,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李唐宗室,蠢蠢欲动。天下世家,冷眼旁观。
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力排众议,下令修建了这座铜雀台。
更是亲自,登临台顶,以自身精血,点燃了那盆,据说,可以震慑国运的……不灭孤焰。
从那一天起。
这座高台,便不再仅仅是一座建筑。
它,是她意志的延伸。
是她权力的象征。
更是她,用以镇压天下所有反对力量的……一柄,悬于神都之上的,无形之剑!
这柄剑,代表的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以铁血手腕和强大兵权为基础的……强权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任何胆敢挑战她权威的人,无论是宗室,是门阀,还是异族,最终的下场,都只有一个——
被这柄无情之剑,碾得粉身碎骨!
而现在……
剑,断了。
台,塌了。
那个充满了杀伐与强权的时代,也被这场从天而降的大雪,彻底地封存了。
这……真的是天谴吗?
不。
狄仁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天谴。
这是……天命。
是天命,在用这种最决绝,也是最清晰的方式,向世人宣告——
一个时代,结束了。
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始。
……
“狄公。”
一道清冷的、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狄仁杰睁开眼,转过身。
只见,不知何时,李令月,已经披着一件厚厚的、镶着雪白狐裘的斗篷,站到了他的身后。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
但那双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惊慌与脆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
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可怕的沉静。
“查得……如何了?”她轻声问道。
狄仁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回殿下,现场……并无任何,人为破坏的迹象。”
他没有提什么“龙脉散尽”、“死气弥漫”的说法。
因为他知道,对眼前这位,即将要接过整个帝国重担的少女而言,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未来。
李令月,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再追问。
只是迈开脚步,缓缓地走到了那片雪白的坟冢之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冰冷的、厚实的积雪。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指尖,瞬间,传遍了全身。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了那片阴沉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在那更高更远的地方,有一双无形的、属于“天命”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她终于,明白了。
母亲的时代,结束了。
那个依靠铜雀台的威慑,依靠强大兵权,来镇压一切的时代,结束了。
上天,用这种方式收回了,赋予母亲的那份“势”。
同时,也给她这个新的继承者,出了一道……最艰难的考题。
没有了铜雀台的威慑。
没有了母亲那足以令天下颤抖的兵权。
她,李令月,要如何去坐稳这个江山?
要如何去面对,那些在母亲强权之下,被压抑了整整十五年,此刻,早已暗流涌动,即将要破土而出的……野心与**?
她缓缓地,收回了手。
然后,转过身,面对着狄仁杰,面对着在场的所有重臣。
她的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传我令旨。”
“铜雀台废墟,即刻起,列为禁地。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清扫。”
“就让这场雪,永远地封住这里吧。”
“封住,一个旧的时代。”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拉紧了身上的斗篷,转身,朝着紫宸宫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她的背影,依旧纤细。
却,再也没有了半分的,动摇。
雪,封住了高台。
也,封住了一个少女,最后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