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震动朝野的“血溅龙阶”事件,仅仅过去了七天。
神都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百官们上朝时,依旧会下意识地绕开那几点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的、被女帝下令永不擦洗的血痕。
整个朝堂,都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战兢兢的肃穆氛围之中。
然而,就在这片诡异的宁静之下,一道足以再次掀起惊涛骇浪的圣旨,却毫无征兆地,从紫宸宫中,传了出来——
皇太女李令月,将于三日后,大婚。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册储刚过,血案未冷,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仓促地为皇太女举行婚礼,这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人费解。
而当婚礼的另一个主角——那位未来的“王夫”的身份,被公之于众时,整个神都的官场,都彻底陷入了呆滞。
王夫,姓陈,名循。
年二十,出身……寒门。
其祖上三代,皆为白身。父亲不过是国子监里一个抄书为生的末等书吏,唯一的功名,便是陈循本人,在去年秋闱时,勉强考中了一个籍籍无名的举人。
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出众的才华,更没有丝毫的政治根基。
这样一个人,就像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粒沙,普通到甚至有些卑微。
而现在,这粒沙,却要被帝国未来的女主人,迎娶为夫。
这,已经不能用“荒唐”来形容了。
这简直,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令人无法理解的……政治笑话。
无数的猜测与流言,开始在神都的街头巷尾,疯狂地滋生。
有人说,这是女帝为了彻底打压那些心怀不轨的世家大族,才故意为皇太女挑选了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夫婿,以杜绝外戚干政的可能。
也有人说,这位名叫陈循的寒门举子,定然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深得女帝与太女的青睐。
更有甚者,将此事与七日前的刺杀案联系起来,揣测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更加惊悚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宫闱秘辛。
然而,无论外界如何议论纷纷,那座矗立在权力之巅的紫禁城,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
婚礼,被定在了承光殿举行。
这并非用于举行国家大典的太极殿或含元殿,而是一座相对偏僻、平日里只用作皇室内部小型宴饮的侧殿。
殿内,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鼓乐齐鸣。
只有寥寥数十名宫人,垂手侍立在两侧,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前来观礼的,也只有以内阁首辅狄仁杰为首的,不足十位的朝中重臣,以及宗正寺卿李崇义等几位李唐宗室的代表。
他们一个个身穿朝服,表情肃穆,与其说是来参加一场喜事,倒不如说是来出席一场……气氛凝重的朝会。
整座大殿,都笼罩在一种与“婚礼”二字格格不入的、冰冷而压抑的氛围之中。
吉时,将至。
身穿一身崭新、却也简单到近乎寒酸的朱红色礼服的陈循,早已被内侍引着,跪坐在了大殿中央的蒲团之上。
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巨大的、如同梦魇般的荒谬感与恐惧感,紧紧地包裹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三天前,当宫中的使者,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他那间破旧不堪的、连窗户纸都糊不严实的陋室之中,宣读那道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圣旨时,他甚至以为,自己是陷入了某种光怪陆离的幻觉。
他,陈循,一个二十年来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寒门学子,一个除了会写几篇酸腐文章之外一无是处的无用书生……
要成为当朝皇太女的……夫婿?
直到他被半强制地带入宫中,沐浴更衣,换上这身只有在梦里才敢想象的华贵礼服,跪在这座金碧辉煌得让他睁不开眼睛的宫殿里时,他才终于,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不是梦。
这是……比梦,更加可怕的现实。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站在不远处的、平日里他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朝廷大员们,正用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他就像一只被扔进了狼群的、瑟瑟发抖的绵羊,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感到……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
他更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他只知道,从自己踏入这座宫门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他成了一枚棋子。
一枚,他连自己被摆在棋盘的哪个位置上,都看不清楚的……棋子。
就在他胡思乱想,冷汗浸透了背心之时,殿外,传来了一声内侍特有的、悠长而尖细的唱喏。
“皇太女殿下……驾到——!”
陈循的身体,猛地一僵。
大殿内的所有人,也都齐齐地,将目光,投向了殿门的方向。
只见,一道身穿与陈循同款朱红礼服的纤细身影,在两名宫女的陪同下,缓缓地,步入了众人的视线。
正是李令月。
她的脸上,薄施粉黛,云鬓之上,也只简单地插了一支象征着储君身份的金步摇。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珠翠环绕。
一切,都简单到了极致。
但,当她出现的那一刻,整座承光殿,仿佛都瞬间黯淡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牢牢地吸引。
吸引他们的,不是她的美丽,也不是她那身华贵的礼服。
而是一种……气场。
一种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冰冷而又威严的……气场。
七天前,她还是那个会在御座之侧,带着几分少女好奇,打量着满朝文武的公主。
七天后,她却仿佛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上位者。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新嫁娘的娇羞,没有面对未来的期许,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属于“人”的温度。
她的眼神,平静如深渊,不起一丝波澜。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那几位躬身行礼的重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陈循的身旁,然后,缓缓地,跪坐在了那个为她准备的蒲团之上。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身旁这个即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哪怕……一眼。
仿佛,他不过是一件没有生命的、无关紧要的摆设。
陈循感受到了那股逼人的寒气,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自己这位未来的“妻子”,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
主持婚礼的,是礼部尚书。
他颤颤巍巍地,展开手中的礼单,用一种干涩而僵硬的语调,开始宣读那早已被删减到只剩下最核心流程的婚礼祝文。
“一拜天地……”
李令月与陈循,缓缓地,朝着殿外的方向,俯身,叩首。
“二拜……高堂……”
念到这里,礼部尚书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明显的停顿。
所有人的心,也都随之,猛地提了起来。
高堂?
这里,哪来的高堂?
陈循的父母,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而这天下间,唯一有资格,被称为李令月“高堂”的那个人……
却,并未出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空荡荡的、位于大殿正北方向的主位,瞟了一眼。
那里,本该坐着的,是当今大周王朝的至尊,女帝武曌。
可是,那里,只有一张冰冷的、空无一人的座椅。
女帝,没有来。
她没有来参加自己唯一继承人的婚礼。
这个事实,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让他们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
这,是明示。
女帝在用她的缺席,向所有人,传递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
这场婚姻,不重要。
这个王夫,更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她的女儿,大周的皇太女,李令月。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扶持,更不需要通过一场政治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她的权力,只来源于一个人。
那就是……御座之上的,女帝本人!
礼部尚书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拜高堂”,硬生生地,改成了……
“……拜……君父!”
君父。
君,在前。父,在后。
李令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着那个空无一人的主位,郑重地,三叩九拜。
陈循也慌忙地跟着照做。
只是,他的动作,显得无比的笨拙与惶恐。
他拜的,不是岳母。
他拜的,是君王。
“夫妻……对拜。”
李令月缓缓起身,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了眼前这个,名义上,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陈循也终于,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陈循在李令月的眼中,没有看到任何的情绪。
没有喜悦,没有厌恶,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寒冰一般的……冷漠。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冻结了。
他慌乱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然后,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弯下了自己的腰。
礼成。
没有喜宴,没有宾客的祝福。
整场婚礼,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诡异的、虎头蛇尾的方式,草草结束。
李令月与陈循,在内侍的引导下,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承光殿,朝着他们的新居——东宫,走去。
留下的,只有满殿面面相觑,心中翻江倒海的文武重臣。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大周王朝的政治格局,将要,彻底改变了。
……
与此同时。
紫宸宫,御书房。
武曌依旧端坐在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手中,拿着一卷刚刚从北境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看得全神贯注。
仿佛今天,不过是她执掌天下以来,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
外面那场关乎她女儿一生,关乎王朝未来的“婚礼”,似乎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掌印太监赵权,如同一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地,从殿外滑了进来,跪伏在丹陛之下,用一种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禀报道:
“启禀陛下……东宫那边,礼……已成。”
武曌“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道:
“她,表现如何?”
赵权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上意,回答道:
“回陛下……太女殿下,全程……端庄肃穆,无喜无悲,极有……天家威仪。”
听到“无喜无悲”这四个字,武曌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雕塑一般的脸部线条,才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很好。
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她为令月挑选这样一个卑微的、毫无根基的夫婿,就是要斩断她所有的幻想。
就是要让她明白,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婚姻,从来都不是归宿,更不是依靠。
婚姻,只是工具。
丈夫,也只是……一件摆设。
她今日的缺席,更是要用最冷酷的方式,去磨砺令月的心性。
就是要让她习惯,在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孤独的道路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并肩而行。
即便是……自己的母亲。
她必须学会,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风雨,所有的挑战,所有的……冰冷。
这是,她作为储君的第二课。
也是,她成为一个合格帝王的……必修课。
武曌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军报,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厚重的殿宇,望向了东宫的方向。
她的眼神,幽深而复杂。
有冷酷,有算计,有作为帝王的决绝。
但,在那最深处,却也隐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母亲的……不忍。
令月。
不要怪母皇心狠。
这条路,既然已经踏上来了。
那么,你我,便都……再无回头之日了。
她缓缓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上。
那里,有大周王朝的万里江山。
也有,她为女儿铺就的……那条,注定要用孤独与鲜血来浇灌的……帝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