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一层冷冽而潮湿的青光。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百官伫立,鸦雀无声,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往日里引领群臣的摄政王沈知遥今日却退了半步,将那个身着赤色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的身影,完全暴露在了文武百官审视的目光之下。
长乐帝姬,李霓凰。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以监国帝姬的身份,独立面对这整个大胤王朝的权力中枢。
御座空悬,象征着天子病重,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主。沈知遥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江山,但他终究姓沈。而李霓凰,身上流淌着大胤皇室最正统的血脉,她的出现,是安抚,是证明,也是沈知遥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殿内的金砖冰冷,殿外的风亦是。百官们垂首躬身,眼角的余光却都在悄然打量着丹陛之上的那位帝姬。她还很年轻,身形在宽大的朝服下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张绝美的脸庞上,却不见丝毫少女的怯懦与惶恐,唯有一片沉静如水的漠然。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或苍老、或精明、或审视、或质疑的脸,仿佛在看一幅静止的画卷。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内侍尖锐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死寂,也正式拉开了这场无声交锋的序幕。
“启禀帝姬殿下,臣有本奏。”
列队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手捧象牙笏板,正是三朝元老、礼部尚书陈敬德。他是朝中有名的老顽固,最是重规矩、讲礼法。
“陈尚书请讲。”长乐帝姬的声音清冷,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没有丝毫的颤抖。
陈敬德躬身道:“回殿下,江南道总督八百里加急奏报,因连日暴雨,云梦泽水位暴涨,决堤百里,洪水泛滥,如今已淹没三州十六县,灾民逾百万,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此乃国之大事,恳请殿下与摄政王定夺,即刻开仓放粮,发派赈灾银两,以安抚灾民,稳定江南局势!”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声。江南水患,百万灾民,这无疑是一块天大的巨石,狠狠砸进了平静的朝局湖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长乐帝姬。
这是她监国理政面临的第一个真正考验。处置得当,则可初步立威;稍有差池,不仅威信扫地,更会坐实她“妇人之仁,不堪大任”的口实,日后恐再难真正插手朝政。
陈敬德说完,便深深一揖,退回了原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那个抛出烫手山芋的人不是他。
长乐帝姬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双深邃的凤眸转向了另一侧,户部尚书张居廉已经心领神会地出列了。
“启禀帝姬殿下,”张居廉面带苦色,躬身道,“陈尚书所言,乃是爱民之心,臣亦是感同身受。然……国库空虚,此言已是老生常谈。去年北境与蛮族一战,耗费巨大,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元气。若此刻大举开仓,动用巨额银两,恐动摇国本。且江南乃鱼米之乡,富庶之地,骤然决堤,其中是否有地方官吏防汛不力、玩忽职守之责,亦未可知。若不经详查便大开国库,恐所拨钱粮,十不存一,皆落入贪官污帅之手,于灾民无益,于国库有损。臣以为,此事,当慎之又慎!”
张居廉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国库的窘境,又暗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将“赈灾”这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变成了一个“两难”的抉择。
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一边是百万嗷嗷待哺的灾民,一边是捉襟见肘的国库与深不见底的官场黑洞。这道题,即便是先帝在时,也颇为头疼。现在,它完完整整地摆在了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女面前。
许多官员已经开始暗自摇头,甚至有人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准备在帝姬做出任何一个错误决定后,立刻出言“匡正”,以彰显自己的“忠直”。
沈知遥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深邃的目光落在长乐身上,既无提点,也无干预,仿佛一个最严苛的考官,等待着她的答卷。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长乐帝姬终于开口了。
“张尚书的顾虑,本宫明白。国库之银,皆是民脂民膏,确不可轻动。”
她的话音不高,却让张居廉紧绷的脸色微微一松,而那些主张立刻赈灾的官员则心头一沉。
然而,她的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张居廉。
“但张尚书似乎忘了一件事。水火无情,人命关天!灾民等得,洪水等不得,瘟疫更等不得!若因一时之慎,致使百万灾民或为鱼鳖,或为饿殍,江南之地,十室九空,瘟疫横行,届时,动摇的就不是国本,而是整个大胤的根基!这个责任,张尚书你,担得起吗?”
这一声反问,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大殿之内,刹那间落针可闻。
张居廉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只觉得那少女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让他那些关于派系、利益的小算盘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担不起”三个字,如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长乐帝姬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目光缓缓扫过群臣,继续说道:“赈灾,是必须的,而且要快!但如何赈,却是个学问。本宫以为,此事当分三步走。”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吸引了过去。
“第一,救人。传本宫懿旨,着兵部尚书即刻调派三万京畿卫,由平南将军李朔统领,即刻启程,奔赴江南。记住,不是去弹压,是去救人!本宫授权李朔将军,可征用沿途所有舟船,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受困百姓转移至安全地带。所有粮草军需,由兵部一力承担,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兵部尚书闻言,心头一凛,立刻出列领命:“臣,遵旨!”他看得分明,帝姬的眼中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第二,放粮。”长乐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户部尚书张居廉的身上,“本宫知道国库艰难,所以,不动国库。着户部立刻行文江南道周边四府,开启官仓,调集三十万石粮食,先行运往灾区。这笔粮食,算朝廷借的,待秋收之后,由江南三州税赋双倍偿还。本宫知道这四府的存粮,也知道你们的底细,若有官吏敢在此事上阳奉阴违、虚报克扣,不必等御史弹劾,本宫会派镇抚司的缇骑,亲自去‘请’他来京城问话!”
“镇抚司缇骑”五个字一出,张居廉和几位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谁都知道,那是摄政王沈知遥的爪牙,进去的人,就没一个能囫囵着出来的。这一手,既解决了燃眉之急,又敲山震虎,堵死了地方官吏推诿扯皮的后路。
张居廉冷汗涔涔,再不敢有丝毫异议,俯首领命:“臣……遵旨。”
“第三,查人。”长乐帝姬的语气愈发冰冷,目光如寒星般扫过都察院的几位御史,“云梦泽大堤,乃前朝所修,历经百年风雨。我大胤接手之后,更是年年修缮,为何会一朝决堤百里?都察院左都御史何在?”
一位面容刚正的中年官员立刻出列:“臣在!”
“本宫命你即刻牵头,联合刑部、大理寺,组建专案钦差,随同救灾大军一同南下。本宫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彻查此次决堤的真相!无论是天灾,还是**;无论是谁,官居何位,背后有谁撑腰,一律严查到底!若有**,贪墨修堤款项,玩忽职守,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本宫要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江南死去的数十万冤魂!”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语调陡然拔高,一股逼人的杀伐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太和殿!
那不再是一个养在深宫的娇弱帝姬,而是一个手握权柄、杀伐决断的执政者!
整个朝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长乐帝姬这雷霆三策给震慑住了。调兵救人,借粮赈灾,派钦差彻查,三管齐下,环环相扣。既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又考虑到了后续的追责;既展现了皇室的仁心,又亮出了毫不留情的屠刀。
这哪里像是一个初涉朝政的少女?这分明是一个浸淫权术多年的老手!条理之清晰,手段之狠辣,让许多自诩为国之栋梁的老臣都自愧不如。
礼部尚书陈敬德原本浑浊的老眼,此刻也亮起了一丝精光,他看着丹陛之上那个身姿挺拔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群臣再次俯首,这一次,却是心悦诚服。
“帝姬殿下圣明!”
山呼之声,响彻殿宇。
长乐帝姬缓缓抬手,声音恢复了平静:“诸位爱卿平身。若无其他要事,便退朝吧。”
她说完,没有丝毫留恋,转身便向后殿走去,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高的背影。
沈知遥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直到长乐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才终于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赞许与欣慰。他缓缓转身,面对着依旧沉浸在震撼中的文武百官,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可匹敌的威严。
“帝姬懿旨,即为国策。各部司衙门,即刻执行,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臣等遵命!”
……
退朝之后,御书房内,暖香袅袅。
长乐帝姬已经换下沉重的朝服,着一身素雅的宫装,正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方才在朝堂上的杀伐果决,此刻已尽数收敛,恢复了几分少女应有的宁静。
沈知遥缓步走了进来,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茶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今日在朝上,感觉如何?”沈知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语气温和,仿佛在与她闲话家常。
长乐回过头,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才道:“如履薄冰。”
这并非谦辞。面对着满朝文武,那些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敌人,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个陷阱。若非她这些时日跟着沈知遥批阅奏折,早已将朝中各派势力、国库收支、地方要务都熟记于心,今日断然无法应对得如此从容。
“你做得很好。”沈知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好在哪里?”长乐抬眸看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探寻。她需要的不是空泛的夸奖,而是切实的复盘。
沈知遥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欣赏的,正是她这份时刻保持清醒的冷静。
“好在你懂得‘借势’。”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你将救灾之责,压在了兵部尚书身上,他不敢不尽心;将粮食的压力,转嫁到了地方与户部身上,逼着他们自己想办法;将追责的刀,递到了都察院的手里,让他们去当这个恶人。你全程只发号施令,却不用皇室与国库担负最直接的压力。这叫‘乾纲独断,而罪在臣工’,是为君者必修的法门。”
“更重要的是,”沈知遥的目光深邃了几分,“你懂得‘立威’。对张居廉的敲打,恰到好处,既压制了他的气焰,又没有把他逼到绝路。而最后那番杀气腾腾的话,看似说给都察院听,实则是说给满朝文武听的。你告诉了他们,你不仅有菩萨心肠,更有雷霆手段。今日之后,朝中再无人敢将你视作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傀儡。”
长乐静静地听着,沈知遥的每一句分析,都点在了她当时心中所想的关键之处。这种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让她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
她知道,今日朝堂上的表现,只是一个开始。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江南之事,看似是天灾,但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长乐放下茶杯,秀眉微蹙,“决堤百里,太过蹊跷。我担心,钦差队伍南下,会遇到极大的阻力。”
“自然不会简单。”沈知遥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江南盐税,占天下之半。漕运、织造,皆是油水丰厚之地。那里早就烂到了根子里,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派钦差下去,等于是在捅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那……”长乐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无妨。”沈知遥的语气平静却充满了自信,“我已经让陆之道(镇抚司指挥使)派了最精锐的缇骑,化作商旅,提前南下了。都察院的御史们在明处查,我们的人在暗处查。那些藏在水下的鬼,一个都跑不掉。”
长乐闻言,心中稍定。有沈知遥在背后运筹帷幄,她便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在台前施展。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沈知遥看着她沉思的模样,从案上拿起一摞厚厚的奏折,放在她面前。
“这些,是今日刚到的。你先看看吧。”
长乐抬起头,看向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没有丝毫的畏难,反而眼中燃起了一丝光亮。她知道,这每一本奏折背后,都关系着万千黎民的生计,关系着大胤王朝的未来。
而从今天起,她将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真正的参与者,是沈知遥身边,最不可或缺的助力。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上面写着“西北边镇军粮告急事”。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安静。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个沉静批阅,一个从旁指点,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商议着国之大事。
烛火渐渐取代了天光,灯影下,长乐帝姬的侧脸显得无比专注而坚定。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从一株需要庇护的娇嫩花朵,迅速蜕变为一棵可以独当一面的参天大树。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他知道,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这位帝姬,已经开始绽放出属于她自己的光芒。她不再仅仅是皇权的象征,一个稳定人心的工具,而是真正成为了他身边最得力的臂助,一个能够与他并肩,共同执掌这万里江山的同路人。
大胤王朝的天空,风云变幻,而在这权力的中枢,一个新的格局,正在悄然形成。帝姬理政的时代,已经伴随着江南的滔天洪水,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