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太和殿。
琉璃瓦在清冷的月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泽,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百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于盘龙金柱之上,将整座大殿映照得金碧辉煌,穹顶的彩绘九龙仿佛随时都会乘云飞去。空气中弥漫着顶级御赐熏香的清甜与御膳房飘来的、令人食欲大动的珍馐香气,交织成一曲属于太平盛世的华丽乐章。
这是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为镇北将军萧凛,为所有北境浴血归来的将士们,所设下的最高规格的庆功御宴。
然而,在这极致的奢华与喧嚣之中,身为宴会主角的萧凛,却像是一块投入烈火的寒冰,周身散发着与这片歌舞升平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
他已经沐浴更衣,换下了一身征尘与血污的战甲,穿上了一袭由内务府连夜赶制出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麒麟望月武将朝服。墨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出的麒麟栩栩如生,行走之间,仿佛有流光在其上转动。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掩盖住他身上那股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浓重得化不开的煞气。
那是亲手斩下数千颗头颅,亲眼见过人间炼狱后,才会凝结成的实质性杀意。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便让周围那些习惯了阿谀奉承、养尊处优的文臣们,感到一种如芒在背的压力,连劝酒的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三分。
萧凛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耳边是丝竹管弦之乐,眼前是宫娥们曼妙的舞姿,鼻尖是琼浆玉液的醇香,可这一切,在他的感官中都显得模糊而遥远。他的脑海中,依旧是雁门关下那被鲜血染成黑红色的土地,耳畔回响的,依旧是袍泽兄弟临死前的嘶吼与那些“鬼军”非人的嚎叫。
洗去了甲胄上的血污,却洗不掉浸入骨髓的记忆。
他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灼烧感,才让他觉得自己还真实地活在这个人间。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殿侧的偏门悄然步入,在一名内侍的引领下,于一个并不算起眼的女眷席位上,安静地坐了下来。
是沈知遥。
她今日穿了一袭淡紫色的宫装,样式素雅,并未佩戴过多华丽的首饰,只在发髻上斜插了一支白玉簪。在这满是珠光宝气的殿堂之内,她就像一株于喧闹中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清雅,静谧,却又无法让人忽视。
她似乎是因勘破前朝旧案有功,而被皇后娘娘特旨召来赴宴的。
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萧凛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们的席位,隔着舞池,隔着数十名大臣,遥遥相对。一个在武将之首,光芒万丈;一个在女眷之末,安静无声。这中间的距离,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沈知遥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精准地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四目相对,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离。
萧凛看到了她眼中的关切与探寻。她似乎在问:你还好吗?
而沈知遥,也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份无法用胜利的喜悦来掩盖的、深深的疲惫与寂寥。她知道,那场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创伤,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
就在此时,御座之上,身着龙袍、面容威严的昭武帝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殿内的音乐与私语声瞬间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位九五之尊的身上。
“众卿平身。”昭武帝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之气,“今日,是我大昭举国欢庆之日!北狄蛮夷,以邪术为引,驱使鬼军,妄图叩我雁门,踏我山河!幸得我朝有镇北将军萧凛,有北境数十万忠勇将士,临危不惧,死战不退,于雁门关下,大破敌军,斩杀敌酋,扬我大昭国威!”
他站起身,亲自端起一杯酒,目光灼灼地望向萧凛:“萧爱卿,你,当居首功!这一杯,朕敬你!敬所有为国捐躯的英灵!”
萧凛立刻起身,离席,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地,声音沉稳:“为陛下尽忠,为大昭守土,乃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好一个不敢居功!”昭武帝龙颜大悦,朗声笑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乃立国之本!来人,宣旨!”
一名老太监立刻上前,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用尖细却清晰的声音高声宣读起来。无外乎是加官进爵,赏赐黄金万两,良田千亩。
满朝文武,皆投来或羡慕、或嫉妒、或敬畏的目光。
萧凛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这些世人眼中无上的荣耀,于他而言,却远不如雁门关下一个牺牲士兵的性命来得重要。他只是低着头,沉声谢恩,而后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宴会的气氛,被这一番封赏推向了**。
无数的官员端着酒杯,前来向这位新晋的“冠军侯”敬酒。他们口中说着各种华丽的奉承之词,脸上堆着热络而虚伪的笑容。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侯爷此番力挽狂澜,真乃我大昭定海神针啊!”
“侯爷年少有为,他日封王拜相,指日可待!”
“我敬侯爷一杯,祝侯爷武运昌隆!”
萧凛面无表情地应付着。他来者不拒,一杯杯烈酒下肚,眼神却愈发清冷。这些人,只看得到他身上的荣耀,却永远不会知道,这荣耀背后,是三万多条再也无法回家的英魂。
在这片虚伪的应酬之中,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人群,投向那个安静的角落。
而每一次,他都能迎上沈知遥的目光。
她始终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她没有像其他女眷那样,对舞台上的歌舞看得目不转睛,也没有与邻座的人交头接耳。她手中的酒杯,几乎没有动过。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凝聚在了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凝聚在了那道遥远的注视上。
她默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被一群群官员包围,看着他将一杯杯烈酒灌入喉中,看着他那张英俊却毫无笑意的侧脸。
她能读懂他眼神中的疏离与不耐。她知道,这些世俗的荣耀与吹捧,对他而言,是一种何等残酷的讽刺。她甚至能想象得到,他此刻宁愿回到北境那冰冷的角楼之上,独自面对漫天风雪,也不愿在这温暖如春的大殿里,应付这些虚伪的嘴脸。
她很想走过去,哪怕只是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下一杯酒。
可是她不能。
她是臣女,他是功臣。在这太和殿上,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天涯还要遥远。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解读出无数种意味。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为他带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她只能这样看着。
用她的目光,告诉他:我懂。
我懂你的疲惫,懂你的孤独,懂你藏在冰冷面具下的伤痛。
而萧凛,也同样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在那些官员转身的间隙,在他举杯饮酒的瞬间,他的视线总会掠过那些浮华的笑脸,找到那片唯一的、能让他感到安宁的净土。
他看着她安静的侧影,看着她微蹙的眉头,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
在那一刻,战场上的血腥与杀戮,朝堂上的虚伪与算计,都仿佛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最真实的、最疲惫的灵魂。
他也很想走过去。
他想问她,近日可好?京中的那些诡谲之事,是否还有后续?
他想告诉她,北狄的“鬼军”之谜,并未完全解开。那些萨满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黑手,而那股力量,与他之前在京中察觉到的某些气息,隐隐有相通之处。
他想告诉她,他之所以能赢,不仅仅是为了大昭,更是为了守护她所在这片土地的安宁。
可他同样不能。
他是被推上神坛的“军神”,是无数人敬畏与嫉妒的对象。他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萧家的未来,关乎着北境数十万将士的命运。他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出对任何一个女子的特殊。
所以,他也只能这样看着。
用他的目光,回应她:我没事,放心。
就这样,整场宴会,从开始到结束,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歌舞未曾停歇,敬酒之人络绎不绝。
他们两人,一个在喧嚣的中心,一个在寂静的角落,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点头的示意都没有。
他们只是用最沉默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对话。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仿佛要将对方的模样,深深刻入自己的灵魂之中。
终于,当月上中天,御座上的昭武帝也略显疲态时,这场盛大的庆功御宴,终于宣告结束。
“众卿退下吧。”
随着帝后离席,大臣们也三三两两地起身,相互拱手告辞,陆续退出大殿。
萧凛被几位同属军方的将领簇拥着,向殿外走去。
沈知遥也随着女眷们,从另一侧的偏门,缓缓离席。
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刹那,他们几乎是同时,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对方所在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人群中相遇。
这一次,他们的眼中,除了那些复杂的情绪外,还多了一丝深深的无奈与怅然。
然后,他们各自转过头,随着人流,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一个走向了皇城深处,要去面圣详谈军务;一个走向了宫门之外,要回到那座安静的沈府。
夜风吹来,带着深冬的寒意。
萧凛的酒,醒了一半。他抬起头,看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沈知遥那双盛满了担忧的、清澈的眼眸。
而另一边,坐上回家马车的沈知遥,也轻轻掀开车帘,望向那巍峨的宫墙。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身着麒麟朝服,却孤独得像一座孤岛的背影。
一场盛宴,曲终人散。
他们相对而坐,却始终无言。
可有些东西,早已在这一次次的无声注视中,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