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似淬了冰的刀子,裹挟着亘古不化的寒意,掠过雄关,呼啸于千里雪原之上。
自萧凛受封镇北王,携亲兵部曲就藩于此,已有整整四年。
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颓败的边城,重新焕发生机。曾经,这里是流民与溃兵的聚集地,是草原蛮族铁蹄下,予取予求的牧场。而如今,高耸的城墙被重新修葺,上面,插满了玄色的“萧”字王旗。城内,街道规整,商铺林立,南来北往的商队,带来了丝绸与茶叶,又满载着北地的皮毛与药材,踏上归途。
城外,大片的荒地被重新开垦,军屯与民屯,星罗棋布。萧凛以军法治民,严苛,却也公平。他抵御了三次蛮族的秋掠,斩下了三位部落首领的头颅,将它们,与风干的牛羊肉一同,高高地悬挂在城楼之上。
自此,蛮族再不敢轻易南下。
镇北王萧凛,这个名字,在北境三十六州,便是安定的代名词。他冷峻,铁腕,不苟言笑,像一尊,由北地铁石与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神只。百姓敬他,畏他,将他的画像,与关帝神君一同,供奉在家中,祈求着,这位“活阎王”的庇佑。
然而,无人知晓。每当夜幕降临,褪去那一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四爪蛟龙王袍,独自一人,坐在这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书房时,那座冰雕,便会悄然融化,露出底下,那颗,早已被思念与悔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
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清冷的月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书案之上,将萧凛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手中,握着一枚狼毫,面前,铺着一份,关于边境军备的紧急军报。可他的目光,却早已失焦,穿透了那薄薄的纸张,飘向了,那遥远的,三千里之外的,京城。
算算日子,她亲手编纂的《启蒙字帖》,应该已经,发到了北境最偏远的村落了吧。
那些,穿着破旧棉袄,脸上带着高原红的牧民孩童,此刻,是否也正围着火塘,用稚嫩的童音,念着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还听说,她,设立了“品级司”,将那些,曾经锁在深宫中的,顶尖技艺,都下放到了民间。如今,就连北境的商队里,都出现了印着“精造”标记的瓷器与锦缎。其精美程度,让那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西域胡商,都为之惊叹。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惊雷。颠覆着这个,古老王朝的,所有旧例与陈规。
她,正在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改变着这个世界。
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高高在上,触摸不到的,神只。
而他,则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孤独的看客。只能通过这些,辗转而来的消息,去拼凑,去仰望,她如今的模样。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
记忆中,最后的那一幕,是那场烧尽了所有过往的,冲天大火。是她,站在火海之中,身上那件,他亲手为她挑选的,绣着海棠花的嫁衣,正被烈焰无情吞噬。
还有她,回过头时,那双比北境的寒冰还要冷,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的,决绝的眼。
她说过:“萧凛,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从此,山海相隔,再无归途。
萧凛缓缓闭上了眼睛,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他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毛笔,坚硬的笔杆,几乎要被他,生生捏碎。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地,叩响了三下。
“王爷。”门外,传来亲兵队长的,压抑着声音的禀报,“有一人,在府外求见。”
萧凛猛地睁开眼,所有的脆弱与感伤,都在一瞬间,被他,重新封锁回了,那副冰冷的面甲之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
“深夜求见?是何人?”
“不知。”亲兵队长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来人,以黑纱蒙面,斗篷罩身,看不清样貌,也辨不出男女。只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亲见王爷。否则,宁死,也不开口。”
“哦?”萧凛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北境之地,龙蛇混杂。前朝余孽,蛮族奸细,多如牛毛。这种深夜上门的神秘访客,十有**,是来者不善。
“带他进来。”他沉声下令,“让所有护卫,都在院外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书房半步。”
“是!”
很快,一阵轻微的,却又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书房的门,被推开。
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影,走了进来。正如亲兵所说,他(她)的身形,被宽大的斗篷,完全遮掩,脸上,也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纱,只露出一双,在烛火下,显得异常平静的眼睛。
那人进来后,没有丝毫的慌乱,也没有,像常人一般,四下打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萧凛没有让他等太久。他挥了挥手,示意带路的亲兵,退下,并将房门,轻轻关上。
“吱呀——”
随着门轴,发出一声轻响,整个书房,便只剩下了,萧凛与这位神秘的来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又诡异的,寂静。
“说吧。”萧凛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佩剑之上,声音,冷如寒铁,“你是谁?深夜闯我王府,所为何事?若无一个,能让本王满意的答案,今夜,你怕是,走不出这扇门了。”
那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缓缓地,抬起了手,伸向了,自己脸上的面纱。
萧凛的瞳孔,瞬间收缩!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进入了一种,随时可以,拔剑搏杀的状态。
然而,当那层面纱,被缓缓摘下,露出一张,在烛火的映照下,布满了风霜与疲惫,却又无比熟悉的,中年妇人的脸时。
萧凛,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手中,那柄,不知饮过多少敌人鲜血的,镇北王剑,在这一刻,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再也无法,抬起分毫。
这张脸……
这张脸!
纵然,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皱纹。纵然,那长途跋涉的疲惫,让她,显得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但萧凛,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就是她!
当年,在平西侯府,那个,总是跟在沈知遥身后,沉默寡言,却又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女!
也正是她,在那一夜,接应了,那个,从火海中逃出的,决绝的女人!
一瞬间,无数的,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冲垮了萧凛,用四年时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坚硬的堤坝!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从他的胸膛里,挣脱出来。
“你……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那妇人,看着萧凛,那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怜悯,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没有多言,只是,对着萧凛,缓缓地,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福礼。
“奴婢,奉陛下之命,参见,镇北王殿下。”
“陛下……”
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刺,狠狠地,扎进了萧凛的心脏。
是他……是她派你来的?
她,还记得我?
她,派你来,做什么?是来……是来赐我一杯毒酒,了却她,最后的心病吗?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萧凛的脑海中,疯狂地,翻涌着,搅动着。让他,头痛欲裂。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陛下,让你,来做什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妇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明黄色丝线封口的,锦囊。
那锦囊,不过巴掌大小,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
“陛下,并未明示,只嘱咐奴婢,务必在今夜这个月圆之夜,将此物亲手交到王爷您的手中。”
妇人双手,捧着锦囊,恭敬地举过头顶。
月圆之夜……
亲手……
萧凛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锦囊。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这小小的锦囊里,究竟藏着什么?
是一道冰冷的,让他自裁的密旨?
还是几句嘲讽他不自量力的,无情之言?
他不敢去想。
他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最终,他还是缓缓地伸出了那只,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从妇人的手中接过了,那个轻飘飘的,却又重如泰山的锦囊。
锦囊,入手微凉。
上面,那朵金线绣成的海棠花,在烛火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萧凛的指尖,颤抖着解开了那根,明黄色的丝线。
他将锦囊,倒转过来。
没有信件,没有纸条,更没有他想象中的,毒药。
一片,早已干枯,蜷缩起来的,暗红色的花瓣,从囊口轻轻地飘落下来,掉在了他摊开的,满是剑茧的掌心之中。
就是这样一片,脆弱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的,干枯的花瓣。
萧凛呆呆地,凝视着它。
起初,他还有些茫然。
这是什么?
她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就是这样一片,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萎的花瓣?
这,是何意?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那花瓣,虽然干枯,却依旧可以辨认出的,独特的形状时。
当一股,若有若无的,早已消散,却又仿佛被他的记忆重新唤醒的,熟悉的,淡淡的幽香,钻入他的鼻腔时。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整个人,如遭雷击!
海棠花……
这是……一片,海棠花的花瓣!
刹那间!
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烛火,月光,眼前的妇人……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退去,模糊。
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熊熊燃烧的,刺目的,红色!
那是,火光!
是那个,冬日的深夜,平西侯府,他与她的新房之内,那场,燃尽了一切的,冲天大火!
他看见了,那个,他亲手布置的,贴满了大红喜字的喜房,是如何,被火焰,一点点地,吞噬。
他看见了,那张,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龙凤呈祥的喜床,是如何,在烈火中,化为焦炭。
他更看见了,她!
看见了,沈知遥!
她,就站在那,火海的中央。身上,穿着那件,他寻遍了京城最好的绣娘,为她,量身定做的,嫁衣。
嫁衣之上,用最名贵的,南海金线,绣着,一千朵,盛开的,海棠!
因为,他记得,她说过的,唯一一句,关于喜好的话。
她说,她喜欢,海棠。
那一夜,他以为,她是在用这场大火,焚尽这件嫁衣,来向他宣告,她的憎恨,她的决绝。
他以为,她,是在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来告诉他,她,宁愿,将这世间最美的嫁衣,付之一炬,也绝不,属于他,萧凛!
他,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他恨。
恨她的无情,恨她的狠心。
可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留下了,这样一片,从那件,被她,亲手烧毁的嫁衣上,落下的,海棠花瓣?
为什么,她,要将这片,本该,与那件嫁衣,一同化为灰烬的,残骸,珍藏四年?
又为什么,她,要在这四年之后,派人,不远万里,穿越三千里的风雪,将它,送到自己的手上?
一个,连萧凛自己,都觉得,荒谬到,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狠狠地,劈开了他,心中那片,被恨意与冰雪,封锁了四年的,混沌!
难道……
难道说,那一夜,她烧掉的,不仅仅是,一件嫁衣?
她烧掉的,是“平西侯世子夫人沈知遥”的,这个身份。
她烧掉的,是她自己,作为普通女子的,所有退路!
她,是以一种,向死而生的方式,逼着自己,走上那条,布满了荆棘与鲜血的,女帝之路!
而这片花瓣……
这片被她从烈火中,悄悄拾起的,唯一残存的,海棠花瓣……
不是憎恨的证据。
恰恰相反。
这是……这是她,在那场,决绝的,自我的,献祭之中,唯一想要留住的,一点……一点,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温柔与留恋?
是她,无声的思念?
是她,无法言说的,爱恋?
“轰——”
萧凛的脑海中,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四年来的,所有不甘,所有怨恨,所有,午夜梦回时的,刺骨的疼痛,在这一瞬间,都找到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他,错了。
他错得,何其离谱!
他只看到了,她那副冰冷的,帝王的面具。却从未想过,在那面具之下,在那被九重宫阙与万里江山,重重压住的,瘦弱的肩膀之下,也藏着一颗,会痛,会爱,会留恋的,凡人之心。
她并非无情。
她只是将她所有的柔情,都藏起来了。
藏得,那么深,那么深……
深到,需要用四年的时间,来等待。
深到只能用这样一片,早已干枯的花瓣,来传递。
萧凛,缓缓地,缓缓地,将那片脆弱无比的海棠花瓣,握在了掌心。
然后,他将紧握的拳头,死死地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片花瓣,融入自己的血脉。才能感受到,那远在三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孤独的灵魂的温度。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那布满了血丝的眼角,悄然滑落。
砸在了冰冷的地砖之上,碎成了一朵,无声的水花。
他,没有哭出声。
只是,任由那积攒了四年的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
原来,她并非无情,只是将所有的柔情,都藏在了那副冰冷的帝王面具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