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的根基,在于农。
这是自古以来,便被奉为金科玉律的治国之本。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将劝课农桑,视为头等大事。
沈知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登基以来,轻徭薄赋,兴修水利,让无数因战乱流离失??百姓,重新回到了田间地头。粮食的产量,在短短几年内,便恢复到了前朝盛世的水平。
温饱,是国家安定的基石。
然而,仅仅是温饱,却远远无法满足沈知遥那宏大的野心。
一个只知埋头种地的王朝,是虚弱的,是贫瘠的。它或许能够自给自足,却永远无法,真正地屹立于世界之巅。
当她看到,那些从西域换回来的,精美绝伦的琉璃器皿;当她触摸到,那些从南海运回来的,工艺复杂的金银首饰,一种强烈的紧迫感,便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
大昭,必须拥有,能够与这些异域奇珍相抗衡,甚至,是超越它们的,属于自己的,顶尖商品!
而这些商品的诞生之地,绝不可能,是在那一片片的农田之中。
它只能,在工坊里。
这日,沈知遥摆驾,来到了位于皇城之东的,宫廷织造局。
织造局,是专为皇室,提供丝绸布料的机构。这里,汇聚了整个大昭,最顶尖的织造工匠,掌握着,足以傲视天下的,独门技艺。
沈知遥缓步走入那间,足有数百步宽阔的织造大厅。
厅内,上百台巨大的织机,整齐排列。成千上万根,色彩斑斓的丝线,在织机上交错穿梭,伴随着“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一幅幅华美绚丽的锦缎,正在那些,神情专注的工匠手中,缓缓成型。
空气中,弥漫着桑蚕与丝线的,独特清香。
织造局的掌事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知遥的身后,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不住地介绍着。
“陛下,您请看。这便是我们织造局,今年新贡的‘云梦锦’。此锦,需用千年冰蚕丝,配以西域金线,由三名最顶尖的织工,耗时两月,方能织成一匹。其上云纹,随光影变幻,宛若仙境,乃是无价之宝啊!”
沈知遥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匹,光华流转,几乎不似人间之物的“云梦锦”。
触手温润,细腻如脂。上面的云纹,果然如那太监所说,随着她手指的移动,仿佛真的在缓缓流动,变幻莫测。
“好东西。”她点了点头,语气却听不出太多赞赏。
她转过头,看向那三名,正在埋头苦干的织工。他们,都是正当壮年的男子,却因为常年劳作,腰背已经微微佝偻,双眼,也因长久地,辨认那些细如发丝的丝线,而布满了血丝。
“如此技艺,堪称鬼斧神工。”沈知遥缓缓开口,“那么,朕问你。这一年,你们织造局,总共,能织出几匹这样的‘云梦锦’?”
掌事太监一愣,连忙躬身回道:“回陛下,此锦,工艺繁复,耗时耗力。我局中,能织此锦者,不过十人。一年到头,不眠不休,最多……最多,也只能织出二十匹。”
“二十匹。”沈知遥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
“这二十匹锦缎,除了朕与宫中嫔妃,还有谁,能穿在身上?”她又问。
“这……这自然是……是只有陛下与后宫主子们,才配享用的……”掌事太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隐隐觉得,女帝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啊。”沈知遥收回了手,目光,从那华美的锦缎上移开,扫过这间,虽然技艺登峰造极,却充满了暮气的织造大厅。
“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如此技艺精湛的工匠,一年到头,所创造出的价值,便只是,这区区二十匹,锁在深宫之中,孤芳自赏的布料。”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
“这,不是荣耀。这是,我大昭最大的,浪费!”
掌事太监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沈知遥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
三日后,议政偏殿。
当沈知遥,提出要将织造局、官窑厂等,所有宫廷御用的工坊,“逐步下放到民间”时,所引起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当初的“盐铁论”与“识字课”。
工部尚书,第一个站了出来,脸色涨红,情绪激动。
“陛下,万万不可!织造局的云锦,官窑厂的秘瓷,那……那都是我朝工匠,数百年心血的结晶,是专供皇室的无上珍品!其配方、技艺,皆是绝密!若是下放到民间,让那些,粗鄙的商贾庶民,都学了去,那……那我皇家的威严,何在?我天朝的体面,何在啊!”
“体面?”沈知遥看着他,反问道,“工部尚书,朕问你,我大昭的商人,用我们自己的,普通的丝绸,到西域,能换回多少匹马?”
工部尚书愣了一下,答道:“大约……十匹丝绸,能换一匹中等战马。”
“那,若是用织造局的云锦去换呢?”
“这……”工部尚书迟疑了,“云锦,乃无价之宝,岂能……岂能用作交易?”
“朕,现在就给它定价!”沈知遥的声音,斩钉截铁,“朕告诉你,一匹云锦,足以,从西域的君主手中,换回他们,最宝贵的汗血宝马,一百匹!”
“而官窑厂,烧制出的,那些被你们,锁在库房里的秘色瓷。只要运到南海,一尊花瓶,便能换回,与它等重的黄金!”
“十匹丝绸,换一匹马。这是,我大昭普通的,手工业。”
“一匹云锦,换一百匹马。这是,我大昭顶尖的,手工业。”
“诸位爱卿,”她环视着所有,目瞪口呆的大臣,“你们现在,还觉得,将这些顶尖的技艺,下放到民间,让它们,为我大昭,去创造出,百倍千倍的财富,是一件,有损‘体面’的事情吗?”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在疯狂地,计算着女帝所描绘出的,那幅,充满了黄金与骏马的,诱人画卷。
“朕,不仅要将技术,下放给他们。朕,还要,扶持他们!”
沈知遥乘胜追击,抛出了她,更为周详的计划。
“传朕旨意!”
“其一,改组宫廷工坊!将织造局、官窑厂等机构内的顶尖工匠,尽数放出。朝廷,赐予他们‘匠师’的头衔与俸禄。他们的任务,不再是为宫廷,制作那区区几十件贡品。而是,作为朝廷的技术指导,去教导那些,新开设的民间工坊!”
“其二,设立‘兴业钱庄’!由户部拨款,专门为那些,有志于开设工坊,却苦于没有本钱的,私人商贾,提供低息贷款!只要他们的计划可行,产品有前景,便可申请!”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设立‘品级司’!由工部牵头,为全国的手工业产品,制定统一的质量标准!凡是,能够达到标准的工坊,其产品,便可烙上,由品级司颁发的,统一印记!此印记,共分三等:‘良造’、‘精造’、‘天工’!获得‘天工’印记的商品,等同于,曾经的御用贡品,可免除一半的商税,并由皇家商行,优先采购,销往海外!”
一条条,一桩桩,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下放技术的想法。而是一套,完整的,从技术、资金,到品牌、销售,全方位扶持,整个手工业发展的,宏伟蓝图!
这一次,再无人反对。
所有人的眼中,都只剩下了,对这位女帝,那深不可测的智慧与远见的,深深的震撼与折服。
……
政令,如春风,一夜之间,吹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起初,大部分人,都持着观望与怀疑的态度。
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宫廷御匠,来教自己手艺?朝廷,还会借钱给你做生意?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直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
城南,有一个姓王的瓷器匠人,祖上三代,都是烧窑的。他手艺不错,却因为家底薄,只能守着一个破旧的小窑口,烧些粗瓷碗碟,勉强糊口。
当他听说,朝廷的新政后,犹豫了三天三夜,最终,咬着牙,揣着自己,画了半辈子的,几张青花瓷瓶的图样,走进了那刚刚挂牌的,“兴业钱庄”。
他本以为,会受到刁难,或是被当成骗子,赶出来。
可没想到,钱庄的管事,在仔细地,看过了他的图样,又派人,去他的小窑口,考察了他的手艺之后,竟然,真的,批给了他,一笔,足足三百两白银的,低息贷款!
不仅如此,三天后,一名穿着官服的官员,还领着一个,神情倨傲的老者,来到了他的窑口。
那官员介绍说,这位,便是曾经,在官窑厂里,专为陛下,烧制御用秘色瓷的,刘大匠师。
王瓷匠吓得,当场就要跪下。
那刘匠师,起初,的确是,满脸的不屑。看着王瓷匠那简陋的窑口,与粗糙的坯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但当他,看到王瓷匠,拿出的那几张图样时,眼神,却微微一变。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指点了王瓷匠,如何改良窑炉的温度,如何调配釉水的秘方,如何控制,那最为关键的,开片纹理。
一个月后,当新的一炉瓷器,开窑时。
一道,宛如雨后天空般,澄澈纯净的青色,从那窑口中,绽放而出!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王瓷匠,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抱着一只,温润如玉,光洁如镜的青瓷花瓶,泪流满面。
他知道,自己,以及自己这个,小小的王家窑口,命运,将从这一刻,彻底改变!
这只花瓶,最终,被送到了“品级司”,经过数位专家的鉴定,无可争议地,获得了,“精造”的印记。
“王氏青瓷”,一夜成名。
这个故事,如同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在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昭,荡起了层层的涟漪。
无数,像王瓷匠一样,身怀技艺,却苦于没有门路的匠人;无数,有商业头脑,却缺乏启动资金的商贾,都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
他们,蜂拥而至。
申请贷款,聘请匠师,开设工坊……
纺织、陶瓷、冶铁、木工、玉雕……各行各业,都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创业热潮!
短短两三年间,大昭的城市,尤其是京城、江南等富庶之地,景象,已是焕然一新。
曾经,只存在于坊巷之间的,家庭式小作坊,迅速被,规模更大,分工更细的,大型工坊所取代。
城市之中,工坊林立,高炉的青烟,与织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属于工业时代的,激昂交响乐。
商贾云集,驼队与海船,将这些,印着“良造”、“精造”,甚至是“天工”印记的,大昭商品,源源不断地,运往世界各地。
市井,变得空前繁华。
……
养心殿内。
沈知遥的手中,正捧着一只,来自于“王氏青瓷”的,最新烧制出的,“天工”级雨过天青色胆瓶。
瓶身,釉色纯净,宛若天成。阳光下,光华内敛,温润如玉。
这,已经不再是一件,普通的商品。
而是一件,足以,流传千古的,艺术品。
她透过这只小小的瓷瓶,仿佛看到了,那千千万万座,正在大昭的土地上,兴起的工坊;看到了,那千千万万双,正在用自己的技艺与汗水,创造着财富与未来的,勤劳的双手;更看到了,那些,正在不断涌现,不断碰撞,不断创新的,鲜活的头脑。
她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未来的财富,将不仅仅,来自于,脚下那片,沉默的土地。
更来自于,这双双,能将泥土,变为黄金的,手。
更来自于,这颗颗,能让思想,变为现实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