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是一头贪婪的巨兽。你喂养它的,不仅仅是权力与铁腕,还有世人眼中,那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的——“正统”与“传承”。
沈知遥深谙此道。
北境的捷报,如同滚油中溅入的一滴冷水,让整个大昭朝堂,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的亢奋之中。女帝的威望,在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之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然而,就在这片歌功颂德的浪潮之下,一股新的暗流,却开始悄然涌动。
这一次,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们,学聪明了。他们不再愚蠢地,去挑战她身为女帝的权威,而是换了一种,更加“名正言顺”的方式,来试探她的底线。
“陛下圣明,武功盖世,实乃我大昭万年不遇之明君!然,国不可一日无储君。陛下春秋鼎盛,自当为江山社稷,早做打算。皇嗣之事,乃国之根本,还望陛下,三思啊!”
大朝会之上,御史大夫赵思源,手持玉笏,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为了大昭的万年基业,而呕心沥血。
他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不少臣子,随声附和。
“赵大人所言极是!请陛下,早立储君,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请陛下,以江山为重!”
一时间,整个皇极殿,跪倒了一片。
沈知遥端坐于龙椅之上,垂下的玉旒,遮住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杀意。
皇嗣?
他们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可这字里行间,藏着的,却是最恶毒的算计。
他们,这是在逼她。
要么,广纳男妃,充实后宫。这样一来,他们便有机会,将自己家族的子弟,送入宫中。一旦诞下子嗣,母凭子贵,外戚势力,便可顺理成章地,渗透入朝堂,分化她的权力。
要么,便是暗示她,与萧凛,无法诞下真正的皇嗣。如此一来,她这个女帝的“正统性”,便会受到潜在的质疑,为日后的动荡,埋下祸根。
好一个,“以江山为重”!
沈知遥的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划过,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轻响。
她没有立刻发作。
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下方,那些跪着的,自以为是的臣子们。
那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一种,足以洞穿人心的锐利。
被她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将头,埋得更低了。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沈知遥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众爱卿,为国分忧,朕,心甚慰。”
“至于,皇嗣之事……”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
每一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朕,早有决断。”
什么?!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连那为首的御史大夫赵思源,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只见沈知遥,缓缓地,站起身。
“传朕旨意。”
“朕与皇后,情深意笃,不忍见宗室血脉,流落于外。朕决定,从宗室旁支之中,择一女婴,接入宫中,记于朕与皇后名下,亲自抚育。”
“册封其为‘长乐帝姬’。”
“自今日起,她,便是我大昭王朝,唯一的,也是第一顺位的,皇位继承人!”
轰——!!!
这番话,比之前,流放礼部尚书,远征北狄,都还要来得,石破天惊!
收养皇女?
还有,立为继承人?!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赵思源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关于“阴阳纲常”、“祖宗礼法”的说辞,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沈知遥的这一招,实在是太绝了!
她,没有按照他们预设的任何一条路去走!
她直接,跳出了他们设下的棋盘!
收养宗室之女,既保证了血脉的“正统”,又彻底断绝了,所有外戚,想要通过联姻,来谋取权位的念想!
更重要的是,她立的是一位“帝姬”!
这,是在用最直接,最强硬的方式,向整个天下宣告——她沈知遥的江山,日后,也只会,传给一个女人!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釜底抽薪!
“陛下……陛下圣明!!”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立刻,五体投地,高声大呼。
紧接着,山呼之声,便如同潮水一般,响彻了整个皇极殿。
那些方才,还心怀鬼胎的大臣们,此刻,脸上,只剩下了,敬畏与……恐惧。
他们,再一次,领教了这位女帝,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
册封帝姬的典礼,定在了十日之后。
宗正寺,以最快的速度,从数百名,符合条件的宗室婴儿名册中,筛选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那是一个,刚刚出生才三个月,父母,便因一场意外的急病,双双亡故的女婴。
她的血脉,属于最偏远的一支旁系,往上数八代,都与皇权的核心,没有任何关系。
干净。
没有任何,可以被利用的,家族背景。
这,正是沈知遥,想要的。
典礼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太和殿前,汉白玉的广场之上,文武百官,皇室宗亲,按照品级,分列两侧。金钟玉磬,齐鸣,场面庄严而肃穆。
沈知遥,依旧是一身玄色龙袍,头戴平天冠,神情威严,不容侵犯。
而她的身边,萧凛,则穿着一身,为他量身定制的,赤色凤袍。金线,绣成的凤凰,在他的衣摆之上,展翅欲飞。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柔和的光。
当司礼的太监,用尖细的嗓音,高唱出“恭迎帝姬”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殿门的方向。
一名年长的,最稳重的女官,抱着一个,裹在明黄色襁褓中的婴儿,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就是,未来的皇储,长乐帝姬。
女官,走到了沈知遥与萧凛的面前,屈膝,跪下。
沈知遥,没有动。
萧凛,则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从女官的手中,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襁褓。
他的动作,轻柔,而又熟练。
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一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婴儿,是最难控制的。在如此庄重的大典之上,若是,这小帝姬,突然啼哭起来,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那小小的婴儿,被萧凛抱在怀中之后,非但没有哭闹,反而,睁开了那双,乌溜溜的,如同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
她不哭,不闹。
只是,用一种,充满了纯净与好奇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温柔的男人。
甚至,她还咧开了,那没有牙齿的,小小的嘴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愉悦的,咿呀声。
萧凛,低头,看着怀中这个,脆弱而又鲜活的小生命。
他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的情感,所填满。
他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如春风,如暖阳,足以,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那是一种,属于父亲的,慈爱与喜悦。
他抱着孩子,缓缓地,转过身,与沈知遥,并肩而立,一同,接受着,下方百官的朝拜。
那一刻。
阳光,洒在他们三人的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的光晕。
帝王,凤后,与怀中的储君。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却又,再圆满不过的……三口之家。
……
这个孩子的到来,就像是一缕,不经意间,照进深渊的阳光。
给这座,常年被仇恨、权谋与孤独所笼罩的,冰冷的皇宫,带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暖意。
沈知遥,为她,在自己寝殿的偏殿,专门开辟出了一间,温暖而明亮的育婴房。
每日,处理完那些,让她心力交瘁的政务之后,她都会,下意识地,绕路,去那里,看上一眼。
一开始,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
看着,萧凛,熟练地,为小帝姬,换上干净的尿布。看着他,拿着一个拨浪鼓,耐心地,逗弄着,那个咯咯直笑的小家伙。
她的心中,总是会,不可避免地,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会想起,自己的那个,名为“长安”的孩子。
如果,他没有死……
是不是,也该这么大了?
是不是,她也能像萧凛这样,抱着他,感受着他,温热的,柔软的身体?
这种痛苦的记忆,让她,对那个孩子,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想要逃避的抗拒。
萧凛,看出了她的挣扎。
他没有强求。
只是,在某一天,当沈知遥,又一次,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们时。
他抱着孩子,主动,走到了她的面前。
“知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你看,她长得多快。你,要不要……抱抱她?”
沈知遥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我……我不会。”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是杀伐果断的女帝。她的这双手,可以执朱笔,定人生死。可以握利剑,血染疆场。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拥抱一个,如此柔软的,小生命。
“没关系,我教你。”萧凛的眼中,满是鼓励。
他耐心地,指导着她,手臂,该如何弯曲,手掌,该放在哪里。
沈知遥,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伸出了,那双,有些微微颤抖的,手臂。
当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真正落入她怀中的那一刻!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好轻。
又,好重。
她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了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小东西。
怀中的小帝姬,似乎是感受到了,她那份,紧张与僵硬。
她,没有哭闹。
只是,动了动小小的身体,将自己的脸,在沈知遥的胸前,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便伸出,那藕节一般,小小的手臂,抓住了,沈知遥胸前,龙袍上的一缕,金色的流苏。
那是一种,最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依赖与……信任。
一股奇异的,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了沈知遥的眼眶。
她,缓缓地,低下了头。
看着,怀中那个,已经闭上眼睛,安然睡去的小家伙。
看着她那,长长的,微微卷翘的睫毛。
看着她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小小的胸膛。
那一刻,她身上那股,因为两世的仇恨与杀戮,而积攒下来的,常年不散的,阴冷的戾气,仿佛,被这孩子身上,那温暖的,带着奶香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驱散了……不少。
那颗,早已被冰封,早已坚硬如铁的心,也在这份,柔软的触感之中,被烫出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