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给她,我要她。”
萧凛那石破天惊的六个字,如同一道无法撼动的敕令,为那场旷古绝今的“皇后”册封大典,画上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句号。
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在这份不惜舍弃江山、只为一人的决绝面前,显得那般苍白无力。顽固的老臣们,即便心中再有万般不忿,也只能选择沉默。因为他们看得很清楚,这位身着凤袍的男人,比他们想象中,要可怕得多,也强大得多。他不是在依附女帝,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她共享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荣耀。
一场足以颠覆纲常的政治风暴,就此平息。
新朝建立,旧朝的根,也必须一一拔除。
在解决了朝堂上的纷争之后,沈知遥的目光,投向了那片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后宫。
那里,还住着伪帝李烬,留下的数十位妃嫔。她们曾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如今,却成了最尴尬的存在。她们是前朝的遗物,是那段黑暗肮脏历史的见证者。如何处置她们,也成了新朝建立后,一个不大不小,却颇为棘手的问题。
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这些亡国之妃,下场往往凄惨。或被赐死,或被发配至浣衣局为奴,或被送入冷宫,在无尽的孤寂中,了此残生。
然而,沈知遥的决定,再一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道旨意,从皇极殿发出,送入了那片死气沉沉的后宫之中。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她给了这些可怜又可悲的女人们,两个选择。
一,自愿离宫者,可领一笔安家银两,恢复自由之身,回归民间。从此婚丧嫁娶,皆由自主,朝廷绝不干涉。
二,无家可归,或不愿离宫者,可入皇家寺庙——“静安寺”,落发出家,为尼为婢,长伴青灯古佛,为前朝之乱中,枉死的无数冤魂,诵经祈福,洗刷己身罪孽。
这道旨意,没有杀戮,没有羞辱。
对这些女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仁慈。
旨意传达的那一日,整个后宫哭声一片。有的,是喜极而泣,她们终于可以逃离这座金丝牢笼,重获新生。有的,却是绝望的哀嚎,她们的家族早已在伪帝倒台之时,被清算殆尽,离开了这座皇宫,她们将无处可去,生不如死。
在这一片哭声与喧嚣之中,有一个人,显得异常平静。
她便是曾经权倾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贵妃——如今,只是一个被剥夺了所有封号,连姓氏都险些被抹去的,张嫔。
她住的宫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极尽奢华的“瑶光宫”,而被挪到了后宫最偏僻,最破败的“静秋苑”。
这里,荒草丛生,蛛网遍结。殿内的陈设,也早已被那些见风使舵的内侍们,搬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件破损的桌椅,和一张冰冷的硬板床。
当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念完那份决定她们命运的诏书时,张嫔正坐在窗前,对着一面布满裂纹的铜镜,梳理着自己那头依旧乌黑亮丽的长发。
她听完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哭,也没有笑。
“张主子,您……作何选择?”传旨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道。眼前这位,虽然已经失势,但毕竟是曾经的主子,他不敢太过放肆。
周围的几个妃嫔,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有幸灾乐祸,有同情,也有漠然。
张嫔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看着镜中,那张曾经美艳绝伦,如今却憔悴不堪的脸。
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从云端跌落地狱的一切。
伪帝被废的那一夜,禁军冲入了她的瑶光宫。那些曾经对她点头哈腰,谄媚奉承的太监宫女,在一瞬间,就变了一副嘴脸。他们抢走了她所有的金银首饰,撕碎了她华美的宫装,将她像拖死狗一样,扔进了这座废弃的宫苑。
她的家族,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师府,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父亲被下狱,兄长被斩首,家产被抄没。满门荣耀,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曾派人去求见那些,过去天天巴结她,称兄道弟的王公大臣,可得到的,无一例外,都是紧闭的大门和无情的驱赶。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看得比过去二十年,还要透彻。
恩宠?家族?权势?
原来,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出宫?
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能去哪里?一个被废黜的罪妃,一个家族败落的孤女。回到民间,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无尽的羞辱和更加凄惨的命运。
她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木梳。
然后,对着那个传旨的太监,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死寂的声音,说道:
“我选第二条。”
“我愿……落发出家。”
……
三日后,皇家寺庙,静安寺。
这座寺庙,坐落于皇城之北,平日里香火鼎盛,是专门为皇室成员祈福祝祷的场所。
而今天,这里却显得格外肃穆与冷清。
寺庙的正门,被羽林卫封锁,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大雄宝殿之内,更是除了几位得道高僧之外,再无一个香客。
今日,这里将举行一场特殊的剃度仪式。
张嫔,以及其他七位选择了落发出家的前朝妃嫔,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素白布衣,跪在冰冷的蒲团之上。
她们的面前,是高大而威严的鎏金佛像。佛像面带微笑,低眉垂目,仿佛在悲悯地,注视着这几个即将斩断尘缘的红尘女子。
香炉里,紫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绝望的气息。
住持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僧,法号“了尘”。他手持戒刀,缓步走到张嫔的面前。
“施主,尘缘已尽,六根当净。你,可悔?”了尘法师的声音,苍老而平和,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张嫔抬起头,那张素面朝天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眼前的老僧,又看了看那尊巨大的佛像,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悔吗?
她不知道。
或者说,在这一刻,悔与不悔,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见她不语,了尘法师也不再多问,只是叹息了一声,口中念道:“一剃烦恼,二剃恶业,三剃牵缠,从此皈依我佛,不堕轮回……”
随着他的念诵声,他举起了手中那柄泛着寒光的戒刀。
那冰冷的刀锋,轻轻地,触碰到了张嫔的头顶。
“唰——”
第一缕青丝,应声而落。
那柔顺的黑发,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在了她身前那冰冷的地面上。
当这第一缕头发,离开她身体的瞬间,张嫔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磐石般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悲怆与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
“唰——唰——”
戒刀,在她的头顶,不断地落下。
一缕,又一缕。
每一缕落下的,都不仅仅是她的头发,更是她那段荒唐而罪恶的过往。
她想起来了。
想起了自己,初入宫时,那份不甘于人下的野心。
她想起了,为了争夺伪帝的恩宠,她是如何处心积虑,设计陷害一个又一个的对手。那个被她推入荷花池,险些淹死的李才人;那个被她栽赃,说与侍卫私通,最终被活活打死的王婕妤……
一幕幕,一桩桩,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罪恶,此刻,都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地,从记忆的最深处,翻涌而出,啃噬着她的灵魂!
她甚至想起了,那个死在她手中的,大周朝的太后!
是她,亲手,在那位老太后每日服用的汤药里,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
她清晰地记得,太后临死前,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充满了不甘与怨毒。而她,当时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压在自己头上的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她以为,只要除掉了这个最大的障碍,她就能登上后位,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她错了。
她做下的所有恶,都像是一粒粒种子,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最终,结出了今天这颗,由她自己亲口吞下的……苦果!
因果报应,原来,是真的!
“唰——”
最后一缕青丝,也落下了。
她那光滑的头顶,在佛殿内昏暗的烛光下,反射出了一片青白色的光。
看着地上那堆积如云的黑发,看着自己那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张嫔,终于再也无法抑制。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滚烫的、充满了悔恨的泪水!
“呜……呜呜……啊——!!!”
她发出了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悲鸣!
这哭声,不是为了失去的荣华富贵,不是为了那颠沛流离的未来。
而是为了,那个被嫉妒与权欲,彻底吞噬了灵魂的,曾经的自己!
是,发自内心的……忏悔!
……
就在这悲鸣声,响彻整个佛殿之时。
在大雄宝殿侧面,一处用屏风隔开的静室之内,两道身影,正静静地站立着。
其中一人,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平天冠,正是新朝的女帝,沈知遥。
而另一人,则是一身红衣,俊美如妖,正是她的“皇后”,萧凛。
透过屏风的缝隙,他们将刚才那场剃度仪式,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
听着殿内传来的,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萧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沈知遥那只,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冰冷的手。
“这就是,你给她的结局?”萧凛的声音,很轻。
“是。”沈知遥的声音,比她手掌的温度,还要冰冷,“让她活着,用余生,去忏悔自己的罪孽。这比让她痛快地死去,要残忍得多,也……公平得多。”
她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那个跪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的女人。
同情?
不,她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这个女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她害死的,不仅仅是那个同样罪有应得的老太后,更有无数无辜的宫人。她今日的下场,只是她应得的报应。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沈知遥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看着张嫔那光秃秃的头顶,看着她那身洗尽铅华的素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女人的结局,也是对这世间,所有女人的一个警示。
一个血淋淋的警示。
依附男人得来的权势,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是海市蜃楼。
当那个男人倒下的时候,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崩塌成齑粉,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真正的力量,从来,都只能源于自身!
就像她沈知遥一样,将命运,将权力,将这整个天下,都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