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上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
那具属于“北燕国师”的尸体,很快就被宫中侍卫用一张草席潦草地卷起,如同拖拽一条死狗般,从侧门拖了出去。地上那摊乌黑的血迹和玉杯的碎片,也被内侍们手脚麻利地清理干净,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殿前赐死,从未发生过。
宴席,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北燕使团的副使,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脸色铁青地站了出来,对着龙椅上的李烬拱了拱手,声音僵硬地说道:“陛下,我国国师……竟是大周二十年前的叛贼,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我等识人不明,险些酿成大祸,实乃罪过。今日之事,我等必须立刻快马加鞭,回报我国主,请他圣断。这议和之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了。”
说完,他也不等李烬回话,便带着一群同样面色难看的北燕使臣,拂袖而去。
李烬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们愤然离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大周与北燕的议和,彻底告吹了。但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缓缓扫过底下那些依旧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他的脑中,依旧回荡着沈知遥念出的那段笔记内容,回荡着沈观砚临死前那抹诡异的微笑。
一个秘密被揭开,他用一场更血腥的杀戮去掩盖。
可他心中清楚,有些东西,一旦见了光,就再也塞不回黑暗里去了。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以皇宫为中心,向着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周王朝,疯狂地席卷开来。
消息,是从那些参加了宫宴,一个个失魂落魄走出宫门的官员口中,最先流传出来的。
“听说了吗?今天宫里出大事了!”
“何止是大事!简直是天塌下来了!那北燕来的国师,你们猜是谁?是二十年前就被先帝赐死的太傅,沈观砚!”
“什么?!那个谋逆的罪臣?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谁说不是呢!可人家就是活生生地回来了!安康县主当殿揭发,还有前朝的萧凛作证,人证物证俱在!”
“我的天……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更吓人!安康县主还拿出了一本沈观砚的亲笔日记,上面写着……写着当年麒麟山的龙脉祥瑞,是……是当今陛下和……和平西侯爷一起伪造的!”
“噤声!你不要命了!”
类似的对话,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如同雨后春笋般,疯狂地滋生、蔓延。
起初,人们还只是半信半疑,觉得这太过匪夷所思。可当越来越多的细节,从不同的渠道流出,当所有参加宫宴的官员都对此三缄其口、面露惊恐时,怀疑,便渐渐变成了震惊,最后,演变成了滔天的愤怒。
京城最大的茶楼“百味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早已被遗忘在桌角。往日里座无虚席的茶客们,此刻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激烈地议论着。
“这么说来,咱们的皇帝陛下,根本不是什么天命所归?”一个穿着绸缎的商人,脸色涨红,声音里满是被人欺骗的屈辱。
“何止不是!这简直就是欺世盗名!窃国之贼!”一个穷酸秀才激动地拍着桌子,引来周围一片赞同的目光。
“我就说嘛!自从这位陛下登基以来,又是加重赋税,又是连年征战,搞得民不聊生!若是真龙天子,岂会如此不顾百姓死活?原来根子上就是歪的!”
“可怜那平西侯爷,一世英名,战功赫赫,没想到……竟也参与了这等龌龊之事!”
“嘘!侯爷已经战死了,死者为大。要我说,侯爷恐怕也是被蒙蔽了!真正的主谋,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
百姓们是朴实的,他们的逻辑也很简单。他们可以忍受苛捐杂税,可以忍受自己的儿子被送上战场,因为他们相信,高高在上的那位,是上天选定的真龙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
这是他们精神的支柱,是他们逆来顺受的根基。
而现在,这根支柱,被李烬自己,被那场发生在太和殿上的闹剧,轰然斩断!
原来,那天降的祥瑞是假的。
原来,那所谓的“天命”,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原来,他们一直以来顶礼膜拜、奉若神明的皇帝,是一个靠着阴谋诡计上位的骗子!
被愚弄的愤怒,被背叛的屈辱,如同干燥的薪柴,在每个人的胸中熊熊燃烧。短短数日之内,民怨沸腾,李烬的声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跌至谷底。坊间甚至开始流传起各种各样的歌谣,编排着“假龙脉,窃龙椅”的故事。
与李烬声名扫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康县主沈知遥。
在这场风暴中,她被塑造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
茶楼里,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地讲述着她如何在太和殿上,不畏强权,舌战群臣,只手揭开这惊天骗局的故事。
街头巷尾,游唱的歌姬们用婉转的曲调,传唱着她“大义灭亲”,亲手指证恩师罪行的悲壮事迹。
在百姓的口中,她成了正义的化身,是忠君爱国的楷模,是敢于向黑暗挑战的女英雄。人们敬佩她的勇气,同情她的“遭遇”,一时间,“安康县主”四个字,几乎成了大周子民心中唯一的亮光,受到了万民的敬仰。
沈府之内,沈知遥一袭白衣,静静地坐在窗前,听着管家汇报着外面传来的各种消息。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
“小姐,如今外面都说您是……是女中豪杰。”老管家看着自家小姐,眼中满是敬畏与担忧。
沈知遥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微凉,一如她的心境。
民心,只是第一步。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就算再愤怒,也掀不翻那张龙椅。真正能决定胜负的,永远是握在手中的刀。
她真正在等的,是来自西境的消息。
……
大周西境,黄沙漫天。
平西侯麾下的西征军大营,连绵十数里,旌旗在烈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十数名西征军的高级将领,一个个身披铠甲,腰悬佩刀,分列两侧。他们都是跟随平西侯南征北战多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乌云。
就在一个时辰前,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了这里。
军报的内容,与京中流传的“真相”,大同小异。只不过,官方的措辞更加严厉,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那个“死而复生”的叛贼沈观砚身上,说他妖言惑众,蛊惑了当年功高盖主的平西侯,伪造了龙脉祥瑞。而英明神武的陛下,在察觉此事后,当机立断,处死了国贼,拨乱反正。
这封军报,非但没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反而像是一颗火星,彻底点燃了所有将领心中的火药桶。
“放他娘的狗屁!”
一名络腮胡子的独眼将军,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案几上,坚硬的木案瞬间四分五裂。他正是平西侯麾下的第一猛将,雷洪。
“什么叫蛊惑了侯爷?侯爷是何等人物!一生光明磊落,忠肝义胆!岂会被人蛊惑,去做那等欺君罔上的事情?这分明是那皇帝老儿,见侯爷战死沙场,就想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侯爷身上!死无对证!”
“雷将军说得对!”另一名年轻的将领站了出来,满脸悲愤,“我等跟随侯爷,浴血奋死,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辅佐天命之君,开创万世太平!我们是‘天命之师’!可现在,朝廷却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骗局!那我们这些年流的血,死去的弟兄,又算什么?!”
他的质问,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西征军,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被灌输了一种思想:他们效忠的,不仅仅是皇帝,更是“天命”。平西侯是天命的执行者,而他们,是天命的利刃。
这种信仰,是他们悍不畏死、战无不胜的力量源泉。
可现在,信仰崩塌了。
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他们浴血奋战换来的所有功勋,竟然是建立在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之上!
这是一种何等巨大的愚弄与背叛!
“那姓李的,当年不过是一个最不受待见的皇子!若不是侯爷鼎力支持,若不是我们西征军为他打下这半壁江山,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如今侯爷尸骨未寒,他便如此迫不及待地泼脏水!简直是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这鸟皇帝,咱们不伺候也罢!”
大帐之内,群情激愤,叫骂声此起彼伏。将领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现在就提兵杀回京城,找李烬讨个说法。
“都给我住口!”
一声沉稳的低喝,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主位之上的,是一名头发花白,面容沉肃的老将军。他叫林啸,是平西侯的副将,也是侯爷的结拜兄弟。平西侯战死后,西征军的大小事务,便暂由他来掌管。
林啸缓缓站起身,虎目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沙哑地说道:“朝廷的军报,你们信吗?”
“不信!”众人异口同声地吼道。
“好。”林啸点了点头,“既然不信,那就说明,那本所谓的日记,十有**是真的。也就是说,麒麟山龙脉,确实……是假的。”
此言一出,大帐内刚刚还激昂的气氛,瞬间沉寂了下来。
如果军报是假的,那么真相,就更加残酷。
这意味着,他们敬若神明的侯爷,真的参与了那场骗局。他们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当了二十年的傻子。
“大哥他……”林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的颤抖,“他糊涂啊!他一生英雄,为何要在最后,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林帅!”雷洪红着眼眶,大步上前,“这不能怪侯爷!侯爷定是被那狗皇帝逼的!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出此下策!可那狗皇帝,不感念侯爷的恩情,反而……反而……”
“够了!”林啸打断了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这几十万西征军的兄弟,何去何从!”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大周的疆域版图,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李烬此人,刻薄寡恩,心胸狭隘。如今,他连大哥的尸骨都要污蔑,显然是早就对我西征军心存忌惮。此次京城事变,他必然会借机对我西征军下手,削弱兵权,安插亲信,甚至……是卸磨杀驴!”
帐中将领闻言,无不心中一凛。
“林帅,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
“是啊林帅!您下令吧!咱们反了!杀回京城去,把那姓李的从龙椅上揪下来,给侯爷报仇!”
“对!反了!”
林啸缓缓转过身,看着一张张群情激奋的脸,许久,才沉声说道:“此事,关系到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不可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过,你们各自回去,安抚好手下的弟兄。告诉他们,真相到底如何,我们西征军,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在此之前,任何人,胆敢动我西征军一根汗毛,我林啸,第一个不答应!”
他的话,掷地有声,给在场的将领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众人散去后,偌大的中军帐内,只剩下了林啸一人。
他走到平西侯的灵位前,点燃了三炷香,深深地拜了下去。
“大哥,你看到了吗?你用一场骗局扶上位的皇帝,如今,正在用另一场骗局,来摧毁你毕生的心血。”
他直起身,看着那跳动的火光,喃喃自语。
“你临走前,曾秘信于我,说若有朝一日,京中有变,可静待‘故人’之信……如今,这‘故人’,也该到了吧。”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名亲兵从帐外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呈上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
“启禀林帅,帐外有一信使,自称来自京城沈府,送来此信,指名要交予您亲启。”
林啸的瞳孔,猛地一缩。
沈府?
他迅速接过信,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笔迹清丽,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啸看完信,久久不语。最终,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原本的迷茫与悲愤,渐渐被一种决绝的杀意所取代。
……
京城,安康县主府。
沈知遥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天边那轮渐渐西沉的落日,将整个天际都染成了血色。
一只信鸽,穿过暮色,落在了她的窗棂上。
她解下信鸽脚上的信筒,展开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个字。
“诺。”
沈知遥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民心已失。
军心已动。
李烬,你这只被拔了牙的老虎,离死,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