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长公主府的书房内却依然灯火通明。
梁清凰刚批阅完关于北疆垦田进展的最后一份奏报。
指尖揉了揉眉心,一丝淡淡的疲惫染上眉梢。
沈砚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盏温度刚好的安神茶放在她手边,指尖不着痕迹地替她按了按太阳穴。
“殿下,夜深了。”
“嗯。”
梁清凰应了一声,端起茶盏。
就在这时,流云步履匆匆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紫檀木小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难以置信的动容。
“殿下,”
流云的声音压得极低,
“宫里的苏公公方才亲自送来的,说是陛下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上,并请您务必独自、立刻查看。苏公公还说陛下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在暖阁等着,样子很不一样。”
梁清凰眉梢微挑,沈砚按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苏公公是梁钰身边最得用的老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如此深夜密送,语气又如此异常。
她接过匣子,入手沉甸甸的,触手冰凉。
打开铜扣,里面并无机关毒物,只有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和一方用明黄绸布包裹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方形硬物。
她拆开信。
是梁钰的笔迹,却不再是印象中时而故作老成、时而浮躁潦草的样子,而是一种力透纸背的、近乎沉郁的平静,甚至带着被课业打磨后的工整与克制。
【
皇姐亲鉴:
夜阑人静,提笔千钧。思虑再三,终觉此信不得不写,此事不得不为。
近日,弟又将皇姐所布置的《盐铁论》、《漕运疏》并北疆历年战报策论重读、批注、誊写,至第三遍方罢。
字字句句,如警钟在耳,又如明镜照心。
越读,越知过往荒唐;越写,越觉己身渺小。
皇姐往日训斥德不配位,字字诛心,亦字字属实。
弟自知才疏德薄,蒙父皇错爱,承继大统,然数载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非但未能光耀祖宗基业,反使朝纲几度动荡,边陲不宁,更屡屡与皇姐相左,行差踏错,几陷社稷于危难。
每思及此,羞愧难当,冷汗透衣。
皇姐所布置课业,初时只觉煎熬,如今方知,那是皇姐在弟泥足深陷时,唯一肯伸出的手。
皇姐天纵奇才,文韬武略胜弟百倍。
摄政以来,平北疆,定东南,肃清朝野,澄清玉宇,方使大梁有今日之中兴气象。臣工信服,万民仰赖,此非弟所能及万一。
父皇若在天有灵,亦当欣慰神器终托付于真正能守护它、壮大它之人。
近日静思,常忆幼时。
彼时弟体弱多病,常受宫人怠慢,唯皇姐不嫌,牵弟手于御花园,教弟识星斗,为弟呵退欺凌之徒。
冬日炭火不足,皇姐将手炉悄悄塞于弟怀中。
更记得,成王势大,屡有异动,宫宴之上,弟误食疑似有异之物,是皇姐当即掷杯,厉声彻查,将弟护于身后,那眼神弟至今记得,冰冷彻骨,却让幼弟觉得无比安全。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亦灼烫于心,是弟在无数个惶恐孤寂的深夜里,唯一能取暖的微光。
然弟愚钝懦弱,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见识短浅,心性摇摆。
既畏皇姐之威,又妒皇姐之能,更贪恋那本不属于己身的虚妄权柄。遂被奸人挑拨,屡生妄念,以至姐弟离心,几成仇雠。
铃阁之事后,幽居深宫,反得静心。
始知过往种种,非皇姐不容弟,实乃弟德不配位,又心魔丛生,自取其祸。皇姐一次次布置课业,一次次严厉斥责,甚至一次次手下留情,未曾真正取弟性命,细细想来,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与教导?只是弟蠢钝,如今才懂。
皇姐,弟知错了。
非为求生之敷衍,乃真心悔悟。
这龙椅,于弟是枷锁,是煎熬,是催生心魔的温床;
于皇姐,却是号令天下的权柄,是施展抱负的基石,是庇佑万民的依仗。
江山社稷,不应困于无能者之手,徒耗气运。
故弟决意,效法古之贤君,禅位于皇姐。
匣中即为传国玉玺。诏书已秘密拟好,用印俱全,明日大朝,弟当众宣读。如此,名正言顺,免去动荡,亦全皇室体面。
此举,一为赎罪,二为补偿,三为成全。
成全皇姐之志,亦成全弟心中残存的、对皇姐那点卑微的仰慕、孺慕与深藏的依赖。
弟知此生难再得皇姐信任亲近,惟愿以此江山为礼,盼皇姐能缔造远超父皇与弟之盛世,青史留名,福泽苍生。
则弟虽退居闲散,忆起幼时手炉温暖、皇姐护持身影,亦可心安。
夜深露重,望皇姐珍重。弟永远记得,是谁护着病弱的幼弟,在吃人的深宫里长大。
弟钰
泣拜
春夜
信纸从梁清凰指间滑落,轻轻飘落在书案上。
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那双惯常波澜不惊、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剧烈地震颤着,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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