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十三年,霜降后的第一日,乾清门殿外铜鹤嘴里升起袅袅沉香,烟气被初升的日色映成淡金。今日没有朝鼓,却比任何大朝都肃穆——监国长公主花书萱要交还金印,正式“还政于朝”。
殿内,太子花璟立于丹陛之下,已脱去年少稚气,身形挺拔如松,双目藏锋。皇帝坐龙椅,鬓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目光在儿女之间来回,神情复杂。珠帘后,花书萱着绛红朝服,金冠压鬓,腰间束一条玉带,勒得背脊笔直。案上,金麟符、监国印、摄政卷册一字排开,折射的冷光像一把把薄刃,照得她眼底微微发涩。
“皇弟,请。”太子躬身,双手平举过顶,接过金印。那一瞬,殿内百官齐跪,呼声震梁:“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如潮,涌过来,又退回去,只剩空荡的玉磬回音,一下一下,像敲在她心口。
她俯身,朝太子行臣礼,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喉咙里滚过无数词句,最终只化为一句:“臣花书萱,叩见新君。”
礼毕,她起身,抬眼望向御座上的父亲。皇帝微微一笑,眼底有欣慰,也有疼惜,抬手道:“萱儿,辛苦了,退下歇息吧。”
退下?歇息?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从今往后,她真的可以“歇息”了。肩上的山河,有人接了;手里的朱笔,有人握了。她该欢喜,却觉心里某处被猛地掏空,风灌进来,呼啦啦响。
群臣却还不愿放过她。右相率先出列:“殿下辅政十余载,功在社稷,请留内阁,掌户、兵二部,以继贤劳!”话音落,跪倒一片,“请殿下留相——”声音比先前更大,震得她耳膜发疼。
花书萱抬手,示意安静。珠帘被风掀起,露出她半张脸,肤色苍白,唇色却艳,像雪里一点朱砂。她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本宫十三岁监国,至今十七年,夙夜不敢懈。今太子已立,乾坤清朗,吾当还政,以全君臣之义。内阁之事,自有贤才;兵户之权,当归六部。本宫……倦了。”
一句“倦了”,像巨石投湖,激起暗潮。百官还要再劝,她已转身,珠帘落下,脆响如碎玉。皇帝望着女儿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终究只抬手:“退朝。”
出宫时,她没乘轿,只坐一辆青呢小车,驾车的仍是赵成。车轮碾过御街,石板缝隙的积水被带起,“哗啦啦”溅向两侧,像一条小小的河,载着她远离金碧辉煌的彼岸。
帘外,百姓尚不知“还政”深意,只看车队减少,仪仗精简,便以为长公主“被夺权”,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叹息。花书萱却觉得耳根清净得出奇——不必再听“殿下千岁”,不必再答“即刻照办”,不必在子夜被急报惊醒。她抬手,揉了揉额角,竟生出几分久违的困意。
车内狭小,她随手拉开抽屉,一只鎏金小匣静静躺着。打开,是一方海棠帕——多年洗涤,颜色褪得只剩浅影,却仍带着淡淡檀香。她指腹摩挲那朵麒麟,想起十七年前雪夜,自己偷偷翻墙去梨雪社,把这块帕子塞进少年怀里。那时她心跳如鼓,生怕被人发现;如今她可光明正大走进任何一处戏园,却再没那份胆量。
车声摇晃,她竟睡去。梦里,仍是金印、朱笔、血书,却有一把温柔嗓音破梦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猛地睁眼,车外暮色四合,雨点砸在帘上,“噼啪”作响——到家了。
公主府西苑,灯火未点,只廊下几盏风灯,在雨里晃出昏黄光圈。花书萱没让人通传,独自撑伞而入。雨线斜织,打湿她裙摆,她却懒得提,一步步踏过青苔石径,走向那棵老梨树。
树底下,有人。
一袭素青直裾,腰间束白练,发用木簪随意绾起。那人左手提一盏琉璃风灯,灯罩绘海棠,光从花瓣间漏下,落在他肩头,像给他镀了层柔边。他右手执一柄折扇,扇骨挑在空中,正比划“游园”起式——云手、转身、抛袖,动作比往日慢了许多,右臂抬至肩平便再上不去,却仍一丝不苟,反复校正每个弧度。
雨不大,却密,很快打湿他发梢,水珠顺着鬓角滑入领口,他却浑然不觉,嘴里低低哼着笛子过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嗓音沙哑,却温柔,像把岁月磨钝的刀,慢慢割开旧绸。花书萱立在回廊暗影里,竟看得痴了——那背脊仍笔直,却薄得显出肩胛骨;那水袖仍翻飞,却再扬不起昔日高度。月光被雨稀释,冷冷照着他,像照一座被雨水冲刷的孤亭,亭顶瓦片残缺,柱身却固执地挺立。
她忽然想起还政时,百官挽留,自己婉拒——其实,她并非高风亮节,也并非倦于权势,她只是想把余生留一点空隙,留给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如今那人就在雨里,为她唱《游园》,却再不是给万人看,只给黑暗里的她。
笛声忽断。湛昂然动作一滞,风灯摇晃,他似有所感,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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