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九年,仲夏。京师连降暴雨,护城河水暴涨三尺,泛出腥甜的土腥味。人们尚未来得及抱怨,更大的浪头已扑向皇城——皇帝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皇帝正值知命之年,却忽然咯血,一日昏睡三四个时辰。太医令束手无策,只报“操劳过度,静心调养”。然而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仍被内侍悄悄抬往长公主府——花书萱已代政十余年,朝野早习惯“先问公主,后奏天子”。
雨夜,上书房灯火通明。花书萱披一件素青单袍,正批阅调兵折子:北境镇北侯上奏,“虏骑南移,恐有大战”,请增粮二十万石。她刚要落朱批,殿门“砰”被撞开,内常侍高和连滚带爬进来,脸色惨白:“殿下,不好了!左相杜雪樵率羽林军包围了乾清门!”
窗外恰时一个闷雷,像锤砸在屋脊。花书萱手一抖,墨汁滴在奏折上,晕开一朵漆黑的花。她倏地起身,眸色沉如墨:“所为何事?”
“杜相口称‘社稷为重’,要立三皇子为太子,请皇上即刻下诏!三皇子才八岁,懂什么朝政?分明是挟幼子以令诸侯!”高和哭腔都带颤,“皇上尚在寝殿,被杜相‘护卫’了!”
珠帘被风掀起,烛火乱晃。花书萱只觉心脏被一只冰冷大手攥住,呼吸发疼。十年了,她早知杜雪樵狼子野心,却不想他选在皇帝病体支离时发难。她强迫自己冷静,问:“镇北侯在何处?”
“侯爷远在北境,鞭长莫及!京畿能调之兵,仅西山锐健营三千,已被杜相以‘秋防’名义调出百里之外。”
雨声如鼓,像在催命。花书萱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寒潭:“取京畿兵符,召锐健营星夜回师。”
“可城门早闭,杜相把守九门,飞鸟难过——”
“那就另辟蹊径。”她打断高和,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方小匣,打开,是一枚鎏金麒麟符,正面刻着“如朕亲临”。她把符攥进掌心,声音低而冷,“请梨雪社明日开戏,地点——点将台。”
高和愣住:“戏班?”
“戏台高,锣鼓响,万众瞩目——正好传令。”她目光灼灼,“再召一名太医,连夜去梨雪社,给湛公子‘治嗓子’。”
次日凌晨,雨歇,阴云却压得更低。城南点将台,本是京营操兵之地,高台丈二,白石为栏,台下可容万人。今日却搭起彩棚、挂起红灯,说是为太后祈福,特请梨雪社唱《单刀会》——关公单刀赴会,智勇双全,最应景不过。
告示一出,百姓蜂拥,守台士兵却暗暗叫苦:杜相有令,只许进不许出,台前台后严加搜查,连鼓槌都要劈开看。更怪的是,戏班被令巳时开锣,必须唱到申时,少一刻便军法处置。
后台,湛昂然立于镜前,里衣早被冷汗浸透。今日他扮关羽,戴黑夫子盔,穿绿蟒靠,背上一把青龙偃月刀——刀鞘是空心精钢,内藏密诏。卯时三刻,太医“治嗓子”给他喷药,实则附耳传令:高台四周皆杜府兵,唯有戏腔能达三军;密诏藏刀,需借唱段传令西山锐健营——营中副将是梨雪社铁杆戏迷,每遇《单刀会》必到场。
“昂然,怕不怕?”柳阿九拄拐,手抖得几乎扶不住。老人眼里满是血丝,却闪着决绝,“戏台变将台,唱不好,命就没了。”
湛昂然抬眼,镜里关公丹凤眼、卧蚕眉,威严赫赫。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怕。可更怕京城血流成河。”他抬手,指腹轻触刀柄,“这一关,关云长过,我也得过。”
锣鼓点响,三通鼓罢,台下山呼海啸。杜雪樵坐于高台左侧,披甲戴盔,目如鹰隼。他身侧,三皇子花珏着小龙袍,被甲士围得铁桶一般。杜相抬手,鼓声顿歇,他朗声宣道:“今日唱《单刀会》,为太后祈福,亦为江山择主!三军肃静,不得喧哗!”
百姓面面相觑,皆觉出今日不对:择主?择什么主?却无人敢问。
锣鼓再起,湛昂然踏台而出。一步一顿,甲叶铿锵,刀头拖地,石火四溅。他抬眼,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人头,扫过杜雪樵阴鸷的脸,也扫过西侧方阵——那里,西山锐健营副将赵挺柱甲而立,正仰头看他,目光灼亮。
“大江东去浪千叠——”
一声倒板,高亢入云,震得台侧彩旗猎猎作响。百姓轰然叫好,赵挺却心头一凛:这嗓音比平日拔高两度,竟像穿破重云,直抵耳膜。他凝神,再听——
“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
唱词清晰,板眼稳准,却于关键字眼“虎狼穴”上,忽地加重,刀头随之猛顿,“当”一声脆响,石栏溅火。赵挺瞳孔骤缩:虎狼穴?难道——
锣鼓转急,关公提刀,一个“云手”,刀背朝外,寒光一闪,正对西侧军阵。湛昂然踏前一步,声如裂帛: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鼓师配合默契,重槌落下,“咚咚咚”三通,竟与军中聚将鼓点暗合。赵挺心头狂跳,猛地想起半月前公主密嘱:“若闻《单刀会》拔调高、刀背向,即令全军戒备,听吾号令。”他抬眼,正见台上关公刀头一转,于袖内闪出一物——鎏金麒麟符!符光被日色一照,刺目如电,一闪即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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