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七年,惊蛰。春雷滚过屋脊,震得御书案上那堆“请婚折子”跳了跳。花书萱二十,监国第七年,鬓边却早生一缕白发——是被朝堂吵出来的。
“镇北侯萧庭,年二十七,战功彪炳,尚公主可安北境!”右相杜雪樵的声音在殿梁回荡。他左相之位被褫一年,仍死性不改,句句“为国为民”,眼底却闪着报复的冷光。
武官列里,立即跪倒一片:“请殿下以国为重!”文官亦附和,声音汇成潮水,似要把珠帘后的少女淹了。花书萱垂眼,看折子——每一本都写着“萧庭”二字,像无数枚钉子,要把她钉进“镇北侯夫人”的位子上。
她抬手,轻轻一句:“本宫不愿。”
殿上瞬间安静。皇帝端坐龙椅,目光深幽,未置一词——他在等女儿说服众臣,也在等她说服自己。
杜雪樵再拜,声音悲怆:“殿下若执意拒婚,恐伤边军之心!臣斗胆,敢问殿下可是……已有所属?”一句话,像毒箭离弦,直射帘后。
百官屏息。空气里闪过无数隐秘的猜测:谁?是那位名动京师的“男旦”?除了他,谁能让公主七年不议嫁?
花书萱指节收紧,朱笔“咔嚓”被捏断。墨汁溅在手背,像血。她抬眼,目光穿过珠帘,扫过杜雪樵,也扫过那些低头却竖起耳朵的朝臣,声音冷得发硬:“本宫的事,与私无关,与政有关。镇北侯若真忠勇,不缺这一桩婚事固宠。”
话落,她起身,朝皇帝一福:“父皇,儿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转身,珠帘被她拂得哗啦啦响,像一场骤雨。
殿内,百官面面相觑。皇帝望着女儿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终究只抬手:“退朝。”
不出三日,京师便传遍了——“长公主拒婚,只为戏子”。酒肆茶楼里,说书人一拍醒木:
“那烟萝旦角,回眸一笑百媚生,竟把金枝玉叶的魂勾了去!”话本越编越真,连“公主夜赠金锁”“男旦台上私抛媚眼”都活灵活现。
梨雪社门口,被扔了臭鸡蛋、烂菜叶。有人贴对联:“红颜祸水误国,男旦媚主乱朝”。柳阿九气得咳血,班子里小徒弟吓得哭成一团。
湛昂然站在台口,手里攥着那张被墨汁染花的戏报,指节发白。第二日一早,他换了一身素衣,摘下头上“名伶”玉簪,去长公主府递帖子——求见,请离京。
门房通报时,花书萱正批奏章,闻言笔尖一顿,纸上多出一道突兀的横。她沉默片刻,道:“让他偏厅候。”
偏厅冷,未燃地龙。湛昂然立在槅扇下,背脊笔直,像根绷紧的弦。花书萱进门,一眼便看见他——半年未见,少年抽条更高,脸颊却瘦得颧骨微凸,眼底血丝纵横。她心头一刺,却强作淡然:“坐。”
二人隔案对坐,案上只一盏青瓷茶,热气袅袅,却谁也没动。窗外,春雷又起,轰隆隆滚过屋脊,像在催促谁开口。
终于,湛昂然起身,单膝点地,声音哑却平静:“殿下,梨雪社愿赴江南巡演,三年五载不回京。请殿下……恩准。”
花书萱指节收紧,指背青筋浮现,声音却冷:“为何?”
“流言可畏,小人难防。我若离开,殿下可安。”他垂眼,不敢看她,“戏子命贱,死不足惜;殿下千金之躯,不可有损清誉。”
“清誉?”她轻笑,笑意却像刀,“本宫清不清,什么时候轮到别人说了算?”
湛昂然一震,抬眼与她相对。那一眼里,有焦灼,有自责,也有深不见底的克制。他低声道:“可我……不能成为殿下路上的绊脚石。”
花书萱忽然起身,踱到窗前,背对他。雷声越来越近,雨点砸在瓦上,“噼啪”作响。她声音混在雨声里,冷而硬:“你走了,就能堵住众口?他们只会说——‘看,长公主的心上人逃了,无颜面对京师!’你走,是坐实罪名。”
湛昂然语塞,脸色煞白。半晌,他低低问:“那殿下……要我如何?”
“留下。”她回头,目光如炬,“唱你的戏,站你的台。本宫既不偷,也不抢,何惧人言?”
“可——”
“没有可是。”她走到他面前,俯身,一字一句,“记住,你活着,站在这里,就是替本宫堵他们的嘴。你走了,才是真的害我。”
雨声骤大,窗纸被风捶得鼓胀。二人对视,一个倔强,一个痛楚,却谁也不退。终于,湛昂然垂眼,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明白了。”
他转身,大步走向雨幕。花书萱张口欲唤,却终究只攥紧袖摆,指节泛白。雨水打湿他素衣,背脊仍笔直,却透出一股前所未见的孤绝——像被世界遗弃的旗杆,仍固执地不肯倒。
之后月余,二人未再见。
湛昂然回梨雪社,日夜排戏,嗓子练到嘶哑,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淤。他不再赴任何堂会,不再收任何小姐的花,连御前传召,也以“伤寒”推却。京里又传:“烟萝公子失宠,长公主另结新欢”。他听见,只淡淡一笑,转身继续压腿、吊嗓、甩袖,像把自己钉进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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