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三月,京师的风像被剪刀裁过,带着细细的刃。御街两侧,柳枝刚抽嫩芽,却被来回传报的驿马拂得东倒西歪——东南水患、北境互市、西南盐税,每一道折子都在催促皇帝盖印。而皇宫里最震动的,却是安华殿传出的那一声婴啼:皇后早产,太子花璟降生。
皇帝抱着襁褓,喜得眉开眼合,却在当夜密召长女入上书房。案上只点一盏琉璃灯,照得御笔朱批像一汪血池。皇帝把一份空白的诏书推到花书萱面前,语声不高,却如锤击铁:
“太子年幼,朕欲以你为辅,直至弱冠。天下与弟弟,都交到你手里。”
那一刻,花书萱几乎听见自己肩骨“咔嚓”一声,被无形的担子压出裂痕。她想跪地推辞,皇帝却抬手按住她肩头,掌心滚烫:“朕信得过的人不多,你是头一个。莫让朕失望,更莫让天下失望。”
灯花“啪”地炸开,她喉咙里的话被炸得粉碎,只剩一句涩哑的“儿臣遵旨”。
四月,圣旨昭告天下:封长公主为“监国摄政”,赐金印紫绶,位同诸王之上。朝堂哗然,御史连上十二道折子,“牝鸡司晨”的议论像苍蝇嗡嗡不止。皇帝却连下三诏,斥退言官,命内阁拟条陈:凡军粮、河工、盐漕,先报长公主,再奏天子。一时间,十四岁的少女每日寅时起身,酉时方散,朱笔批到指节生茧。夜里回宫,她常在轿中便睡着,怀里还抱着奏章。
可每过三日,她仍雷打不动地绕一趟勾栏巷——不去听,仿佛就缺一味药,整夜难眠。
四月十五,月圆如银盘。京里放灯,百姓涌向御街,花书萱却悄悄摘下金冠,换了一袭素青男装,只带一名贴身侍卫,从安华门侧壁溜出。一路灯市如昼,她却专拣暗巷走,七拐八绕,钻进梨雪社后门。
后院小戏台,只围一圈竹篱,篱上爬满紫藤。今夜排的是《长生殿·小宴》,不对外,只给班内自己练。鼓师懒懒地敲着檀板,笛声像一缕烟,飘在月色里。花书萱倚在竹影里,屏息看台上——
湛昂然着唐装,戴幞头,腰间系一条杏黄丝绦,正与“杨贵妃”对唱。少年嗓子已完全倒圆,高音处亮如裂帛,低音处却又像温水覆耳。唱到“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他忽然拔高一个调,声音像被月光洗过,清得能照见人心。
花书萱心口没来由一紧,像被线勒住。她想起御书房里山高的折子:黄河决堤,三万顷良田成黄沙;北境互市,鞑靼暗增马价;东南倭寇退而复来……桩桩件件,都等着她一句“可”或“不可”。而台上人却唱“终老温柔”,仿佛只需一缕花香、一阕清歌,便可度此一生。
曲至半,“杨贵妃”退场,只剩湛昂然一人执杯对月。他仰颈,将琉璃杯里的清水当酒,一饮而尽,水线顺着下颌滑入衣襟。那一瞬,花书萱忽然明白:自己与他,隔着的不止一道宫墙,还有整个天下的重量。
她想起母亲沈后说过:世间最苦,是“求不得”。她原不懂——从小到大,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父皇的江山都肯交到她手里。可今夜,她懂了:即便手掌天下,也握不住一声悠长的唱腔;即便位极人臣,也换不来一回“对月把杯”的自在。
曲罢,伶人散去。湛昂然下台,低头整理衣带,忽觉竹篱微响,抬眼便看见她。月色下,少女男装,却仍难掩通身气度。他愣了一瞬,快步迎上,压低声音:“殿下?”
花书萱微微一笑,却比哭还涩:“扰了你们的雅兴。”
“不敢。”他见她脸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不由心头一紧,“殿下……可是又批了一夜折子?”
她不答,只抬手,指尖轻触他腰间丝绦——杏黄被灯光映得耀眼,像一截捉不住的日光。“这颜色真好看。”她声音极轻,“可惜我穿不得。”
湛昂然喉头发堵,不知该如何接口。却听她自顾自说:“我若只是‘花家女儿’,今夜便可与你对坐饮酒,唱一曲《小宴》,明日再放纸鸢。可我不是。我得回宫,去批那永远批不完的折子。”
她抬眼看他,眼底血丝像碎裂的朱砂:“昂然,你信么?我竟羡慕你——羡慕你能对月长歌,而我只能对雪批奏。”
湛昂然心口像被重锤击中,疼得发麻。他想说“我唱给你听,唱到地老天荒”,却又知这承诺轻若飘絮——她缺的不是歌声,是自由。最终,他只挤出一句:“殿下若想听,无论何时,梨雪社的门都开着。”
花书萱笑,却红了眼眶。她转身,快步穿过竹篱,背影比剑还直。就在出门那一瞬,她忽然回头,声音散在夜风里:
“若有来世,我不做公主,只做街巷布衣。那时……你可愿请我吃酒,听你一折《小宴》?”
湛昂然张了口,却发不出声,只能重重点头。她已远去,只剩月光铺地,像一条银色的河,把两人隔在彼岸。
回宫的路上,花书萱没乘轿,一步步踏雪。雪落进靴筒,化成冰水,冷得她打颤,却冷得清醒。她忽然明白,自己肩上不止有天下,还有无数“不可得”——
她不可得童年,不可得任性,不可得对月把杯、对花眠。而方才那一曲《小宴》,像有人在她心口划开一道缝,让她窥见缝隙里透出的暖光,却抓不住。
走到御街尽头,她回头望——梨雪社的灯火已看不见,只剩月亮悬在飞檐上,冷冷照着她。她抬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开,轻声道:
“花书萱,你得认——人生有些曲子,你终其一生,只能隔江听。”
说罢,她握紧空空的掌心,抬步向宫门走去。雪把她的脚印一点点填平,像要把她方才那一瞬的软弱,也悄悄掩埋。
而很远很远的巷子里,湛昂然仍站在月下,手里攥着那只琉璃杯,杯里早没了水,却仍散着冷光。他把杯口贴在耳侧,仿佛还能听见她指尖敲出的板眼——
咚、咚、咚。
那声音像心跳,隔着重重宫墙,隔着江山万里,却再不肯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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