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骊山北麓仍留着暮春的尾巴。
草木疯长,山风掠过树梢,卷起一阵阵翠浪。
太宗诏令春猎,诸王、五品以上子弟咸集。
李泰以“白鹿祥瑞”为辞,请太子亲猎。
那头白鹿生得极俊,通体雪白,只额心一点朱砂,被圈养在铁笼里,眼里映着幽深的林莽。
辰正,铜锣三声,白鹿破笼而出,像一道银箭射入密林。
李承乾不假思索,策马追去。
照夜白已死,他今日所骑是凉州新贡的“赤电”,火鬃飞扬,四蹄踏风。
崔昭落后数个马身,心头却陡然一紧——
她看见白鹿颈后,隐隐有一撮灰毛,显是人工染的。
再抬眼,李泰的紫蟒袍在林间一闪而没,唇角带着她熟悉的、不达眼底的笑。
赤电追至山腹,林莽渐深,古木交柯,天光被切成碎片。
忽有哨箭破空,尖锐如鬼啸。
赤电前蹄人立,一支狼牙箭贯颈而过。
血雨喷洒,李承乾被甩出数丈,右腿撞在岩石上,旧伤崩裂,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
蒙面死士自暗处涌出,八人,黑巾覆面,只露森冷眼睛。
他们不言不语,抬弓便射。
箭矢如雨,李承乾滚落山坡,一路压断灌木,衣袍被撕成褴褛。
血腥味在湿热的空气里迅速漫开。
山坡尽头,是断崖。
他单手抓住崖边枯藤,身子悬空,碎石簌簌坠落。
狼嚎忽起,低沉而悠长,像一把钝刀刮过山谷。
绿莹莹的眼,自暗林深处亮起,一点点逼近。
崔昭在百步外勒马。
她骑的是“青珂”,性子烈,却在她手下乖如猫。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琉璃管,拔塞,磷粉自管口泻出,在指尖闪着幽蓝的光。
一路追来,她每隔十数步便在树干上按下一掌磷印。
此刻,她循着最浓的血腥气,俯身冲入密林。
狼群已围成半月,最前头的公狼獠牙森白,涎水混着雨水滴落。
李承乾的身子挂在崖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右腿伤口翻卷,血顺靴筒淌成一条细线。
崔昭翻身下马,袖箭无声滑入掌心。
“闭眼。”她低喝。
磷粉遇风,轰然炸开一团炽白火球。
狼群惊退,绿眼四散。
最后一头母狼却扑得极快,腥风已到面门。
崔昭侧身,袖箭破空,“噗”地没入狼眼。
母狼惨嚎,滚落断崖,回声久久不绝。
李承乾的身子终于坠下。
崔昭飞扑,双手抓住他手腕,却被下坠之力拖得双膝跪地,碎石磨破肌肤。
她以膝盖为支点,咬牙往后仰,生生把少年拖回崖边半尺。
“别睡!”她声音嘶哑,撕下裙角,勒紧他腿根止血。
李承乾半昏半醒,指尖却死死扣住她腕骨,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雨点砸在伤口,血被冲淡,又迅速涌出。
崔昭背起他,赤电已死,青珂负两人吃力。
她索性弃马,以树枝作拐,一步一步往猎苑外挪。
泥水灌进靴筒,每一步都似踩在冰刃上。
山雨忽至,豆大的雨点砸得树叶噼啪作响。
她脚下一滑,两人滚落山涧。
涧水冰冷,瞬间浸透单衣。
李承乾呛出一口血,意识却清醒了一瞬。
他看见崔昭肩膀被狼爪撕开,血染半边,仍死死托住他后颈。
“孤欠你……一条命。”
雨声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崔昭却笑了,雨水顺着她睫毛滚落,像泪,也像星子。
“那就用一辈子还。”
御林军循着磷光印记找来时,山涧已涨水。
火把连成一条赤龙,照亮雨幕深处相拥的两人。
李承乾的蟒袍被血与泥糊得辨不出颜色,却仍固执地伸手,把崔昭护在怀里。
少女肩膀的伤深可见骨,指尖却紧攥那卷被雨水泡皱的兵甲图。
统领裴行俭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眼眶发热。
“臣救驾来迟!”
李承乾抬眼,雨水顺着下颌滴落,声音却冷得像刀:
“封锁骊山,活捉刺客。”
裴行俭领命,火把四散,猎犬狂吠。
雨幕深处,李泰的紫蟒袍一闪而逝,像一条冷蛇退回草丛。
消息传回长安,比春猎队伍更快。
“太子春猎遇险,崔氏女舍命相救”——
一夜之间,这句话随着马蹄踏遍九衢。
酒肆茶坊,说书人添油加醋:
“崔家女郎,一箭穿狼眼,背太子十里!”
“东宫与清河崔氏,怕是好事将近。”
更隐秘的角落里,却有人低声传:
“魏王白鹿为饵,意在储君。”
流言像春潮,漫过宫墙,漫过坊市,也漫过太极殿的玉阶。
崔昭躺在东宫偏殿,高烧三日。
梦中仍是狼眼、断崖、雨水、血泥。
醒来时,李承乾坐在榻边,以手指为她梳理打结的发。
他眼下青黑,声音沙哑:“河北漕渠,三月竣工。孤欲亲往,你可愿同去?”
崔昭指尖微动,触到他腕上新添的疤。
“殿下,”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下一步,便是河北。”
窗外,秋雨初晴,一弯新月挂在檐角,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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