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鼓刚响过第一声,那明就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不是真的雪——成都的冬夜很少下雪——而是一种类似雪粒打在窗棂上的细碎声响。她推开麻将馆的门,发现月亮门后的厢房变成了一个八角亭,四面的竹帘半卷,露出外面纷纷扬扬的。那明伸手接住一片,落在掌心却是一枚白色的梅花瓣。
寅时春雪,百年难遇。小六的声音从亭角传来。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长衫,衣摆上绣着暗纹的雪松,发梢还沾着几片。
亭中央的石桌上已经坐了两个人。左边是个穿铠甲的女子,约莫五十出头,眉宇间的英气逼得人不敢直视;右边是个须发花白的瘦削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正用颤抖的手指整理一叠泛黄的文稿。
秦将军,顾秀才。小六轻声介绍,今晚的客人。
那明倒吸一口冷气。秦良玉——明末着名女将军,四川忠州人,历史上少有的被正史单独立传的女性将领。她下意识看向女子的手,果然,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史料记载的箭伤。
叨扰掌柜。秦良玉抱拳行礼,铁甲相撞发出铿锵之声。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常年喊口令伤了嗓子。
顾太清则起身作揖,动作迟缓得让人担心他的腰骨会随时折断:老朽...咳咳...有礼了。
那明注意到老秀才说话时不断用手帕捂着嘴,白绢上已经沾了点点猩红。
今晚的规矩是?那明转向小六,袖口的梅花标记突然刺痛了一下。
少年从石桌下取出一张冰绡制成的帖子,上面的墨迹像是刚刚写成:输家要说出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牌局开始得异常安静。秦良玉摸牌的手法干净利落,每张牌落下都像在排兵布阵;顾太清则小心翼翼,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那明坐在两人之间,感到一种奇特的压迫感——不是来自武力或学识,而是生命即将燃尽时迸发出的那种紧迫。
和了。秦良玉推倒面前的牌,是一副混一色。铁甲包裹的手指在石桌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顾太清苦笑摇头:老朽又输了。
按规矩...小六轻声提醒。
亭子里静得能听见落地的声音。老秀才的手帕已经红了大半,他盯着那抹刺目的红色,忽然笑了:肺痨第三年...大夫说,最多再有一年光景。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那明却看见他青筋凸起的手紧紧攥着那叠文稿,纸边已经卷曲。
巧了。秦良玉摩挲着铠甲上的箭痕,太医昨日诊脉,说我旧伤迸发,也是...一年之数。
她解下腰间酒囊灌了一口,有几滴顺着下巴流到铁甲上,分不清是酒还是汗。那明突然想起史料记载,秦良玉晚年仍亲自带兵镇压张献忠起义,最后病逝军中。
将军可有什么未竟之事?顾太清突然问道,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
秦良玉沉默片刻,铁甲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遗憾没个像样的墓志铭。那群酸儒,定会把老娘写成巾帼丈夫女中豪杰她冷笑一声,呸!我秦良玉就是秦良玉,不是什么像男人的女人
顾太清闻言竟笑出声来,笑声牵动肺腑,又变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平息后,他擦了擦嘴角:老朽...咳咳...倒有个不情之请。明年春闱,是我第五次赴考...若还是落第...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懂了。那明想起清代科举史料,顾太清这个名字确实出现在几次落第举人名单中,最后一次参考时已年近六十。
下得更大了,有几片落在石桌上,瞬间化成水珠。秦良玉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不如这样!若老娘先走,你给我写墓志;若你先蹬腿,我替你上京赶考!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女将军替老秀才考试?这画面太过荒诞,却又莫名合理。顾太清呆滞片刻,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妙哉!将军若去考试,定能把那群迂腐考官气得吹胡子瞪眼!
秦良玉也笑了,笑声豪迈如金戈交鸣:就这么定了!
她从铁甲内侧拆下一片护心镜,郑重地推到桌子中央;顾太清则从文稿中抽出一页未写完的八股文,墨迹犹新。两人同时伸手,在护心镜与文稿相触的刹那,一道银光闪过,快得像雪地反光。
那明眨了眨眼,发现两人的物品已经互换——秦良玉捧着那页八股文,眉头紧锁地研读;顾太清则抚摸着护心镜内侧的磨损痕迹,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凹痕,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秦良玉磕磕绊绊地念着,突然骂了句粗话,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顾太清却将护心镜贴在胸口,轻声道:重...四斤七两,是精铁掺了玄钢。这里...他指着那道凹痕,应该是万历四十七年浑河之战留下的。
秦良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怎知道?
老朽...咳咳...读过《明史·秦良玉传》。顾太清苦笑,说来惭愧,当年乡试就出的这道题,我引将军事迹为证,却被考官批为妇人之见,不足为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