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的书房,炭火烧得比刑名司值房旺上许多,暖烘烘的,却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寒意。
乌桓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背对着李破。破军刀依旧挂在墙上,沉默地彰显着主人的权威。李破送来的那几封北漠密信和那枚沾血的铜符,就随意地放在一旁的紫檀木茶几上,像几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人,杀了多少?”乌桓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截获小船三艘,格杀北漠暗桩九人,生擒无。”李破垂手而立,回答得简洁干脆。陈七受伤之事,他未提。有些功劳,不必说尽;有些代价,自己知道就好。
“嗯。身手倒没落下。”乌桓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落在李破身上,带着千斤重压,“王嵩府上昨夜走了水,烧了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档,可惜了。”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非征求李破的意见。
李破心脏微微一缩,面上却波澜不惊:“天干物燥,走水也是常事。只是巧合,王队正忙于政务,还需小心火烛。”
乌桓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巧合。这世上的巧合,总是特别多。”他踱步到茶几前,拈起那枚铜符,在指尖摩挲着,“这东西,有点意思。像是前朝内卫‘靖安司’的玩意儿,早就废置不用了,没想到还能见到。”
靖安司?李破心中一动。那是大胤太祖皇帝设立的特务机构,权柄极大,后来因牵扯谋逆被裁撤。这铜符若真与此有关,那背后的水……
“旅帅明鉴。”李破没有追问,只是微微躬身。
乌桓将铜符丢回茶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李破,”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漳州初定,首要的是稳。稳不住人心,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王嵩……管着钱粮户籍,熟悉地方,现在动他,代价太大。”
他走到李破面前,距离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官场不是战场,不是所有敌人都要一刀砍过去。有时候,钝刀子割肉,比快刀斩乱麻更有效,也更……稳妥。”
李破抬起头,迎向乌桓的目光,没有闪躲:“破明白。依法办事,依律而行。”
“依律而行……”乌桓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扩大了些,“好,记住你这句话。这枚铜符和这些信,留在我这里。北漠使节团不日将抵达幽州,这些东西,或许能用得上。至于王嵩那边……你心里有数就行。”
“是。”李破应道。乌桓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王嵩暂时动不得,至少不能由他李破来动。这次水道截杀,算是给了他一个交代,也给了他一个警告——分寸,要拿捏好。
“下去吧。”乌桓挥了挥手,重新转向那幅舆图,仿佛刚才的谈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李破躬身退出书房。走出帅府大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
“破小子!怎么样?老大怎么说?”石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一脸急切。他显然也听到了风声,一直在外面等着。
李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旅帅夸我们事情办得利落。”
“就这?”石牙瞪眼,“王嵩那老乌龟呢?他纵火焚档,这不明摆着心里有鬼吗?老大就不管?”
“天干物燥,走水而已。”李破重复了一遍乌桓的话。
石牙愣在原地,半晌,狠狠啐了一口:“妈的!这官当得真他娘憋屈!还不如在黑水峪砍土匪痛快!”
李破脚步未停,声音顺着寒风飘回来:“石牙哥,城里不比山寨。有些事,急不得。”
石牙看着李破挺直却略显孤寂的背影,挠了挠头,最终还是快步跟了上去:“行行行,老子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两人回到刑名司,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夏侯岚清脆又带着点蛮横的声音:“……你们司丞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汤都快凉了!”
李破脚步一顿,石牙已经咧开大嘴,幸灾乐祸地低笑道:“得,你的‘汤’又来了!哥哥我先溜了,省得碍眼!”说完,不等李破反应,一溜烟跑了。
李破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只见夏侯岚正叉着腰,指挥着两个丫鬟把食盒里的汤盅点心一样样摆在他的公案上,几乎占满了所有办公的地方。她今日穿了身杏子黄的绫袄,梳着双环髻,显得娇俏活泼,只是那指挥若定的架势,活像这刑名司的女主人。
“李破!你回来啦!”见到李破,夏侯岚立刻丢下丫鬟,蹦跳着跑过来,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得意,“快看!我今天炖了灵芝老鸭汤!最是补气安神!你昨晚肯定又熬夜了!”
李破看着满案的杯盘狼藉,以及周围胥吏们想笑又不敢笑、低头假装忙碌的样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小姐,这里是刑名司……”他试图挣扎。
“知道知道!法纪重地嘛!”夏侯岚不耐烦地摆摆手,端起那盅还冒着热气的汤就往他手里塞,“再重地也得吃饭喝汤!快趁热喝了!不然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那汤盅烫手,香气扑鼻。李破看着她那副“你不喝我就赖定你”的架势,知道今天这关是混不过去了。他叹了口气,接过汤盅,走到一旁,小口喝了起来。
汤味醇厚,火候恰到好处。不得不说,夏侯岚在“投喂”他这件事上,确实下了苦功。
见他喝了汤,夏侯岚顿时眉开眼笑,像只偷到腥的小猫,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哎,我告诉你,北漠的使节团快到幽州了!听说带队的是左贤王的小儿子,叫什么兀术鲁,凶得很!我爹让我最近安分点,别往城外跑。”
又是北漠使节。李破端着汤盅的手微微一顿。乌桓刚刚提及,夏侯岚又来报信,看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嗯,夏侯校尉所言极是,小姐还是待在城里安全。”李破顺着她的话说道。
“知道啦!”夏侯岚难得乖巧地应了一声,随即又眨眨眼,“不过你放心,在城里我罩着你!要是王嵩那个老狐狸敢欺负你,我让我爹收拾他!”
李破闻言,差点被汤呛到。这丫头,真是口无遮拦。
好不容易打发走心满意足的夏侯岚,李破看着重新恢复清净(相对而言)的值房,揉了揉眉心。刚处理完“汤患”,陈七就捂着肩膀,龇牙咧嘴地走了进来。
“副旅帅,王队正府上派人送来一份礼单和一封信。”陈七将一份泥金帖子和一封信函放在案上,脸色有些古怪。
李破展开帖子,上面罗列着不少名贵药材、绫罗绸缎,说是“听闻李司丞麾下勇士因公负伤,特备薄礼,以表慰问”。落款是王嵩。
再拆开信函,里面是王嵩亲笔所书,字迹圆润流畅,语气更是谦和得近乎卑微。信中先是对刑名司雷厉风行、铲除北漠暗桩大大赞扬了一番,称李破“年少有为,国之栋梁”,随后话锋一转,对自己府上不慎走水、未能及时提供码头文书表示“万分愧疚”,最后竟提出,想邀请李破过府一叙,“素闻司丞刀法精绝,愚兄心向往之,盼能切磋请教,把酒言欢”。
看着这封堪称“能屈能伸”典范的信,李破沉默了。王嵩这一手,先是示弱送礼,堵住他追究焚档之事的口,再是放低姿态邀请,看似折节下交,实则是在试探,也是在示威——我知道是你截杀的人,我也知道你暂时动不了我,不如坐下来谈谈?
“副旅帅,这……”陈七看着礼单上那些价值不菲的物品,有些迟疑。
“礼,收下。分给昨夜出力的弟兄,尤其是受伤的。”李破将礼单推给陈七,语气平淡,“至于信……回复王队正,就说破公务繁忙,切磋之事,改日再议。”
“是。”陈七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李破年轻气盛,直接打上门去。
陈七退下后,李破独自坐在案后,指尖敲击着桌面。乌桓的“分寸”,王嵩的“圆滑”,夏侯岚的“炽热”,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北漠使节……各种念头在他脑中交织。
他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静”与“动”。
静待时机,动若雷霆。
王嵩以为送份礼、写封信就能稳住他?未免太小看他李破了。
现在不动,不代表以后不动。乌桓需要漳州稳定,他李破也需要时间积蓄力量,理清脉络。王嵩这根钉子,暂时拔不得,但他可以慢慢摇松周围的土。
他收起笔,将那张纸凑到烛火前,看着它缓缓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窗外,天色将晚。
一名胥吏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报:“司丞,苏通判府上的侍女送来一盆‘绿萼’梅,说是苏小姐见衙门肃杀,特送此花,聊添生气。”
李破抬眼望去,只见一盆枝干遒劲、花苞初绽的绿萼梅被放在院中石阶上,在暮色雪光中,显得格外清雅傲然。
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
“搬进来吧。”
这漳州的冬天,似乎也并非只有凛冽的寒风。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负手看着那株迎风傲雪的绿梅。
棋局还在继续,而他这个棋子,正在努力,想要成为那执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