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阳光,并未给漳州城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屋檐街角的积雪照得晃眼,寒气凝而不散,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刑名司值房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李破端坐案后,听着陈七低声禀报昨夜各方动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泥鳅确认,那几口箱子确实进了永丰仓范围,但仓内情况不明,窜天猴尝试靠近,发现暗处有哨,没敢深入。闷葫芦那边,王嵩府上今日一切如常,但其几个心腹管家,今日都未曾露面。”陈七语速不快,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另外,码头那三艘临川货船,今早天没亮就启锚离开了,说是货物已清,要赶回临川过年。”
“走得倒快。”李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指挥着无形的手下,“永丰仓里的‘货’,看来是送到了。王嵩……这是急着撇清,还是欲盖弥彰?”
他像是在问陈七,又像是在问自己。王嵩此举,太过明显,明显得有些不合常理。以王嵩的老谋深算,若真与北漠有染,转移赃物会如此大张旗鼓,留下把柄?还是说,他算准了自己不敢动他,或者……这是在故布疑阵,引他李破去碰永丰仓这块看似诱人、实则可能烫手的山芋?
“副旅帅,咱们下一步……”陈七试探着问。线索似乎都指向了永丰仓,但那地方显然已成龙潭虎穴。
李破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简陋的舆图前,目光落在永丰仓的位置,又缓缓移向代表王嵩府邸、码头、乃至帅府的标记。这几处,如同几颗散落的棋子,看似杂乱,却又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告诉窜天猴,永丰仓外围的监视继续,但范围扩大,看看每日进出仓区的,除了王嵩的人,还有没有别的。运柴的,送水的,甚至……收夜香的,一个都别放过。”李破沉声道,“王嵩府上那边,让闷葫芦撤回来。”
“撤回来?”陈七一愣。
“嗯,盯得太紧,容易打草惊蛇。王嵩不是刘疤瘌,他若真有问题,不会留下明显破绽给我们。”李破眼神冰冷,“让他放松警惕,尾巴才会露出来。”
“是!”陈七恍然。
“另外,”李破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以刑名司的名义,发一道公文给王队正,就说为彻查刘疤瘌余党,需调阅近年来所有与码头货运、仓廪管理相关的文书档案,请他行个方便。”
陈七眼睛一亮:“妙啊!这是敲山震虎,看他反应!”
“去吧。”李破挥挥手。
陈七领命退下。值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李破重新坐回案后,提起笔,却并未落下。他在脑中推演着各种可能。王嵩若真是内鬼,其目的为何?钱财?权力?还是……更大的图谋?他与北漠勾结,是个人行为,还是代表着幽州军内部的某一股势力?乌桓对此,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也在借机观察,甚至默许?
越想,越觉得这漳州城像个巨大的漩涡,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牵扯着无数看不见的线。而他李破,看似手握刑名权柄,风光无限,实则也不过是这漩涡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
他不能只做一颗被动的棋子。
“李破!李破!”清脆又带着点蛮横的呼唤由远及近,打断了李破的思绪。不用看,就知道是夏侯岚。
门帘“唰”地被掀开,夏侯岚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冲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件大红织金缠枝牡丹的锦缎棉裙,披着白狐裘斗篷,衬得小脸明艳照人,与这肃杀的值房格格不入。她手里没拿食盒,倒是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长条盒子。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献宝似的将盒子放到李破案头,打开,里面是一柄带鞘的短刃。刀鞘黝黑,样式古朴,看不出什么特别,但抽出刀身,寒光凛冽,刃口流动着一抹幽蓝,显然不是凡品。“喏,鱼肠剑!据说能削铁如泥!我磨了爹爹好久他才给我的!你带着防身!”
李破看着那柄明显价值不菲的短剑,又看看夏侯岚那双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心中无奈更甚。这丫头,似乎总想用这些贵重之物来填补他们之间那看不见的鸿沟。
“小姐,此物过于珍贵,破……”他试图拒绝。
“不许不要!”夏侯岚立刻打断他,柳眉倒竖,“你整天查案,面对的都不是好人!有把好兵器怎么了?再说,这是我送你的,又不是公家的!”她说着,拿起短剑,不由分说地就往李破腰间塞,“你必须带着!不然……不然我就天天来你这衙门哭!”
看着她那副蛮不讲理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模样,李破知道今天这剑是推脱不掉了。他叹了口气,接过短剑,入手微沉,寒意逼人。“……多谢小姐。”
见他收下,夏侯岚顿时笑逐颜开,仿佛打赢了一场大胜仗。“这还差不多!”她得意地扬起下巴,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哎,我告诉你,我昨天偷听到乌桓大叔跟人说话,好像……北漠那边派了使者,快到幽州了!说是要谈判呢!”
北漠使者?谈判?
李破心中猛地一凛!这消息可比王嵩的异动重要得多!北漠陈兵关外,却突然派使者谈判?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所图?这会不会与漳州城内的暗桩有关?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夏侯岚见他反应平淡,有些不满意:“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这可是大事!”
“军国大事,非我等可以妄议。”李破将短剑放在案上,语气平静,“小姐以后还是少听这些为好,以免惹祸上身。”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夏侯岚撅起嘴,但也没再纠缠,转而道,“对了,晚上帅府有家宴,乌桓大叔让我叫你一起去!你可不许找借口不去!”
又是宴席?李破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上次是“慰藉贤达”,这次是“家宴”,乌桓这接连不断的宴请,背后恐怕都藏着深意。
“看情况吧,若公务……”
“不行!必须去!”夏侯岚跺脚,“我都跟乌桓大叔说好了!你要是不去,我……我多没面子!”她说着,眼圈似乎又要红。
李破看着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头大如斗,只得妥协:“……我尽量。”
“这还差不多!”夏侯岚瞬间雨过天晴,又叮嘱了几句让他记得穿那件狐裘(被李破无视),便心满意足、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走了。
送走这位小祖宗,李破揉了揉眉心。夏侯岚带来的消息,无疑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扑朔迷离。北漠使者将至,漳州内部的暗流,王嵩的异动,乌桓的态度……所有这些,都像一团乱麻。
他需要理清头绪,找到那个最关键的点。
下午,李破亲自去了一趟案牍库,调阅所有关于永丰仓以及前朝漕运的旧档。这一查,就是两个时辰。厚厚的卷宗落满灰尘,记载着永丰仓曾经的辉煌与没落,以及几条早已废弃的、通往城外的秘密漕运水道。
其中一条水道的出口,赫然指向城北一片荒滩,距离王嵩那几口箱子运往的永丰仓区域,直线距离并不远!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李破的脑海。
王嵩……漕运水道……北漠……
难道?
他猛地合上卷宗,眼中精光爆射!
“陈七!”
“在!”
“立刻去找石牙,让他调一队绝对信得过的水性好的弟兄,要快!再准备几条快船!”李破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晚,我们去探一探那条废河道!”
“是!”陈七虽不明所以,但见李破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办。
李破站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胸口微微起伏。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王嵩转移的根本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人!是那些藏匿在永丰仓的北漠暗桩!他想利用废弃的漕运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人送出去!
好一个金蝉脱壳!好一个王嵩!
难怪他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往永丰仓运箱子,那根本就是障眼法!真正的动作,在水下!
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兴奋的弧度。
王嵩啊王嵩,你千算万算,恐怕没算到,我会去翻那些早已无人问津的陈年旧账吧?
这一次,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缓缓笼罩了漳州城。
而一场围绕废弃水道的追逐与猎杀,即将在这漆黑的夜色中,悄然上演。
李破按了按腰间那柄新得的“鱼肠剑”,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棋子,终于要跳出棋盘,尝试着,去拨动那根属于棋手的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