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三佝偻着背,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散发着淡淡鱼腥味的破旧棉袄,混在熙熙攘攘的旧坊人流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他原本精悍的眼神变得浑浊,脚步也有些拖沓,活脱脱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市井老卒,或是某个商队里不起眼的杂役。只有偶尔在拐角无人处,那眼底一闪而逝的鹰隼般锐光,才显露出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旧坊是漳州城的肚脐眼,也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低矮拥挤的木板房挤挤挨挨,晾衣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挂满了打着补丁的衣物,滴滴答答落着化雪的水滴。地面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烧酒、汗臭、腐烂菜叶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地下交易的隐秘气息。三教九流汇聚于此,扛包的苦力,偷鸡摸狗的混混,眼神闪烁的掮客,还有那些倚在昏暗门洞里、涂着廉价胭脂的女人。
侯三的目标,是坊内一家名为“悦来”的简陋茶馆。说是茶馆,实则是个消息集散地,也是旧坊几个有点势力的地头蛇常聚之所。根据李破提供的、不知从何种渠道得来的模糊线索,崔厚倒台前后,曾有几个身份不明、出手阔绰的外来人,在此地与旧坊的“坐地虎”刘疤瘌有过接触。
他在茶馆对角一个卖油炸鬼(一种面食)的摊子旁蹲下,花两个铜板买了根焦黑的油炸鬼,慢吞吞地啃着,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狸猫,捕捉着茶馆里传来的每一丝动静。
“……刘爷最近手头阔绰啊,听说前几日又纳了一房小?”
“嘘!小声点!刘爷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不过话说回来,刘爷是发了笔横财,前阵子帮人运了几趟‘硬货’,这个数!”有人压低声音,比划了个手势。
“嘶……什么硬货这么值钱?难道是北边……”
“闭嘴!不想活了?喝酒喝酒!”
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侯三默默记在心里。刘疤瘌,运硬货,北边……这些词汇串联起来,指向性已然明显。
就在这时,茶馆里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身材壮硕的汉子,带着几个歪眉斜眼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正是刘疤瘌。他脸上带着酒意,眼神却凶光毕露,扫视着街面,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土狼。
“妈的,这鬼天气,刚暖和点又下雪!”刘疤瘌骂骂咧咧,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一个手下凑近,低声道:“刘爷,那边‘醉春风’新来了几个姑娘,水灵得很,要不要去瞧瞧?”
刘疤瘌淫笑一声:“走!去看看!老子最近火气大,正好泄泄火!”
一行人晃晃悠悠朝着坊内更深处的妓寮方向走去。
侯三目光微闪,将最后一口油炸鬼塞进嘴里,看似随意地起身,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他的跟踪技巧极佳,时而混入人流,时而借路边摊贩遮掩,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如同一个真正的、漫无目的的行人。
然而,就在经过一条尤其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口时,侯三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带着异域口音的短促交谈,随即消失。那口音……不似中原人士,倒有几分北地胡人的味道!
他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跟着刘疤瘌。但注意力已经分出了一部分,牢牢锁定了那条看似寻常的死巷。
……
刑名司值房内,李破看完了侯三通过特定渠道送回来的第一份密报。纸条很小,字迹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内容却让李破眼神微凝。
“刘疤瘌确与不明外来者有染,疑似经手‘硬货’(或为兵甲?)。其近日挥霍,钱财来路不明。另,旧坊三槐巷底,疑有北地口音者匿藏,人数不详,极其警惕。”
兵甲?北地口音?
李破的手指在案桌上轻轻敲击。刘疤瘌这种地头蛇,走私些违禁品甚至帮人销赃都不稀奇,但若涉及兵甲,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而北地口音的人藏匿在旧坊……是北漠的漏网之鱼?还是其他什么势力?
他想起夏侯岚早上透露的,北漠游骑在镇北关外活动频繁的消息。内外勾结,从来都是最致命的威胁。
“陈七。”
“在。”
“加派人手,盯死三槐巷,但切记,只远观,勿靠近,宁可跟丢,不可打草惊蛇。”李破沉声吩咐,“另外,让咱们在码头的人,查一查最近半个月,所有进出漳州水门的货船,尤其是那些吃水深、但报关货物轻便的。”
“明白!”陈七领命,匆匆而去。
李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又渐渐飘起的细雪。漳州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崔厚虽死,但他留下的网络,以及外部渗透进来的势力,依旧像毒藤般缠绕着这座城池。乌桓想尽快刮出油水稳定局面,王嵩在经营自己的名声和势力,而他要做的,是在这错综复杂的乱局中,找到那条能让自己站稳脚跟,并向上攀爬的路径。
刑名司,就是他最好的抓手。
这时,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司丞,夏侯小姐来了。”
李破眉头微蹙,这丫头……
果然,门帘一掀,夏侯岚又像一团火似的冲了进来,这次她没带食盒,而是抱着一个厚厚的、用锦缎包着的物事。
“李破!快试试这个!”她兴冲冲地将那物事抖开,竟是一件做工极其精美、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狐裘大氅!“我让我爹的亲卫快马加鞭从幽州送来的!上好的雪山狐裘!比熊皮轻便暖和多了!你穿上肯定好看!”
那狐裘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绝非他一个刑名司丞该有的穿戴。
李破后退半步,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语气平静:“小姐,此物过于贵重,破职责在身,不便穿戴。”
“有什么不便的!”夏侯岚不满地跺脚,“你现在是官了!穿好点怎么了?难道非要整天穿着这身破皮甲?冻坏了怎么办?”她说着,又要强行给他披上。
“小姐!”李破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拒绝,“刑名司乃法纪重地,破身为司丞,当以身作则,岂可服饰逾制?此物请拿回,破心领了。”
夏侯岚动作僵住,看着他冰冷而坚定的侧脸,眼圈瞬间就红了,委屈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你……你总是这样!我好心好意,你每次都……每次都拿那些大道理来堵我!苏文清送你药材案牍你就收,我送你件衣服怎么了?!”
她越说越气,将狐裘狠狠摔在旁边的椅子上,扭身就往外跑,带着哭腔:“我再也不理你了!木头!石头!呆子!”
看着她冲出去的背影,李破揉了揉眉心,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奈。这丫头的心意如同烈日,灼热直接,却让他这习惯在阴影中行走的人无所适从。他不能,也不敢接受这份过于沉重和显眼的“好意”。
他走到椅边,拾起那件柔软温暖的狐裘,触手生温,确实是极品。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将其重新叠好,放在一旁。这东西,找个机会还得还回去。
就在他准备继续处理公务时,又一名胥吏在门外禀报:“司丞,苏通判府上派人送来一些新抄录的案牍,说是前朝关于漳州漕运治理的一些旧例,或对您梳理码头事务有所借鉴。”
李破目光一闪。苏文清……她似乎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送来最恰到好处的东西。漕运旧例?这分明是暗示他码头可能有问题,与侯三查到的“货船”线索不谋而合。
“收下,放入文库。代我谢过苏小姐。”李破吩咐道,语气依旧平淡。
他坐回案后,看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雪。
旧坊的鬼魅,码头的疑云,北漠的阴影,还有身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这漳州城的冬天,果然一点也不寂寞。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新铺开的纸上,缓缓写下一个“肃”字。
笔力遒劲,透纸三分。
无论是旧鬼还是新魅,既然让他抓住了尾巴,就别想再轻易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