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清晨,是被饥馑与惶恐唤醒的。
薄雾尚未散尽,回春堂门外就已排起了稀稀拉拉的队伍,多是面黄肌瘦的百姓,揣着几个铜板或一小袋杂粮,眼巴巴等着吴郎中开门,换取些许能吊命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叹息与孩童细微的哭泣,比那未散的晨雾更显沉郁。
李破(此刻是药商陈洛)站在后院井边,用冰冷的井水泼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也彻底洗去了“陈洛”昨夜残存的最后一丝倦意。他看着前院隐约的人影,目光平静。乱世浮生,这等景象他见得太多,心肠早已磨砺得冷硬。怜悯救不了人,唯有打破这吃人的僵局,或许才能给这漳州城带来一线生机。
“东家,打听清楚了。”陈七悄无声息地凑近,低声道,“那凝香苑是百花巷数一数二的院子,背后的东家据说和刺史府的一位管事沾亲。钱都尉,大名钱德禄,掌管西城防务,是个贪杯好色的主,每隔两三日必去凝香苑找他的老相好,一个叫‘芸娘’的清倌人。”
“清倌人?”李破拧干布巾,有些意外。一个都尉,在这等时节,还有心思和闲钱捧清倌人?
陈七脸上露出些许不屑:“说是清倌,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噱头。那钱德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舔了半年多,银子花了不少,也没见得手。听说芸娘心气高,善诗词,钱德禄那粗坯,也就只能靠着官身和银子硬撑门面。”
李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有弱点,就好办。
“备车,挑几样上好的滋补药材,特别是……养颜安神的。”李破吩咐道,“我们去凝香苑,推销我们的‘家传秘方’。”
日上三竿,李破带着陈七,赶着一辆骡车,出现在了百花巷。
与城其他地方的死寂萧条不同,百花巷仿佛是这个绝望城市的另一个世界。虽不及往日繁华,但至少铺面大多开着,空气中飘荡着劣质脂粉与隔夜酒水混合的甜腻气味,偶尔有穿着艳俗、倚门卖笑的女子,慵懒地打着哈欠,打量着稀少的行人。
凝香苑的门脸还算气派,两层小楼,朱漆大门,门口站着两个无精打采的龟奴。看到李破这生面孔,尤其是身后骡车上散发出的药味,一个龟奴懒洋洋地上前阻拦:“哎,干嘛的?送柴火的走后面。”
陈七立刻上前,塞过去几个铜钱,陪着笑脸:“这位大哥,我们是安陵城来的药商,有些上好的滋补药材,想请贵苑的妈妈看看,绝对是好东西,对姑娘们的身子……”
那龟奴掂了掂铜钱,脸色稍缓,但还是摇头:“妈妈这会儿没空,你们改天再来。”
李破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小哥,我们济世堂虽遭了难,但祖传的方子还在。听说苑里的芸娘姑娘近来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我们特意带了‘宁神养颜汤’的原料而来,此方乃宫中流传出来的秘方,最是养人。若因缘际会,能解芸娘姑娘之忧,也是美事一桩。”他刻意将“芸娘”和“宫中秘方”咬得稍重。
龟奴狐疑地打量了李破几眼,见他虽衣着普通,但气度沉静,不像寻常商贩,尤其是那句“宫中秘方”,让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凝香苑的摇钱树就是芸娘,若真能治好她的失眠症,妈妈肯定高兴。
“等着,我进去禀报一声。”龟奴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了门。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绸衫、体态丰腴、脸上堆着职业笑容的老鸨走了出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李破和陈七,最后落在那些药材上。
“就是你们有宫中秘方?”老鸨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审视。
李破微微躬身:“妈妈安好。秘方不敢当,只是祖上确曾侍奉过宫廷,留下些许调理的方子。听闻芸娘姑娘玉体欠安,特来献上药材,若有效验,分文不取,只当结个善缘。若无效,妈妈将我们打出去便是。”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抬高了身份,又显得诚意十足,还免除了对方的后顾之忧。
老鸨脸色缓和了些,她不在乎什么宫廷祖上,但“分文不取”和“结善缘”打动了她。如今生意难做,若真能治好芸娘的毛病,让她恢复光彩,那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进来吧。”老鸨侧身让开,“药材搬到后院,我要亲自看看。”
就在李破指挥陈七搬药材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名兵丁簇拥着一个穿着低级武官服色、身材微胖、面色有些虚浮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正是钱德禄钱都尉。他一边走,一边打着酒嗝,显然昨夜宿醉未醒。
“芸娘……我的心肝芸娘……老爷我来了……”钱德禄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着,眼神浑浊。
老鸨一见,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迎了上去:“哎哟,钱爷!您可来了!芸娘刚才还念叨您呢!”
钱德禄看到老鸨,嘿嘿一笑,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妈妈,芸娘今日可曾想通?”
老鸨巧妙地避开,笑道:“我的钱爷,姑娘家脸皮薄,您得多点耐心。这不,我正给她寻了安神的方子,等姑娘身子爽利了,心情自然也就好了。”她顺势指了指正在搬药材的李破二人。
钱德禄醉眼朦胧地瞥了一眼,看到药材,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狗屁方子!老子就是最好的方子!让她见见老子,什么病都好了!”说着就要往里面闯。
老鸨连忙拦住:“钱爷,钱爷!使不得!芸娘昨夜又没睡好,刚喝了安神汤歇下,您这会儿去,不是搅了她休息吗?要不,您先到厢房喝杯茶,醒醒酒?”
钱德禄虽然混账,但对芸娘似乎真有几分在意,闻言迟疑了一下,悻悻道:“那……那就等会儿。妈的,这鬼天气,渴死老子了!”他骂骂咧咧地被老鸨引向一旁的厢房。
经过李破身边时,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汗臭扑面而来。李破垂首避让,目光却敏锐地注意到,钱德禄腰间挂着一枚样式奇特的铜符,上面似乎刻着某种兽纹,不像是军中制式物品。
机会来了。
李破对陈七使了个眼色,陈七会意,故意在搬一箱药材时,“不小心”手一滑,箱子摔在地上,几株品相极好的老山参滚落出来。
“哎呀!”陈七惊呼一声,慌忙去捡。
这动静吸引了正准备进厢房的钱德禄和老鸨的注意。老鸨看到那几株须发俱全、形态饱满的老山参,眼睛顿时一亮。这可是好东西!
钱德禄也眯着眼看了看,嘟囔道:“啧,参不错啊……”
李破连忙上前,一边帮忙捡拾,一边对老鸨歉然道:“妈妈恕罪,下人毛手毛脚。”他又转向钱德禄,恭敬道:“这位军爷好眼力,这是咱们济世堂压箱底的百年老参,最是补气提神,解酒亦有奇效。军爷若是不弃,小的切几片给您泡杯参茶,权当赔罪?”
钱德禄正觉得口干舌燥,头昏脑涨,闻言摸了摸下巴,看向李破:“你小子,会来事。成,给爷来一杯!要是没用,仔细你的皮!”
“军爷放心,定然有效。”李破从容应道,随即对陈七吩咐,“去,取最好的那支参,为军爷切参片。”
老鸨见李破如此识趣,又能拿出这等好货,脸上笑容更盛,对李破的“宫中秘方”也信了几分,忙道:“快去给钱爷准备!钱爷,您先里面请,参茶马上就来!”
钱德禄被簇拥着进了厢房。李破亲自去处理参片,借着凝香苑的茶具,很快泡好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由陈七端了进去。
李破则留在后院,与老鸨周旋,展示其他药材,言语间不经意地透露出对漳州城现状的“担忧”和对“大人物”们(尤其是刺史府)的“敬畏”。
约莫一炷香后,厢房里的钱德禄发出一声舒畅的叹息:“嘿!这参茶真他娘的有用!脑子清醒多了!”他打着嗝,嗓门洪亮地喊道,“外面那卖药的小子,进来!爷赏你!”
李破整了整衣衫,从容步入厢房。
钱德禄斜靠在榻上,脸色红润了不少,看着李破,满意地点点头:“小子,药不错。哪儿来的?”
“回军爷,小的陈洛,安陵城济世堂的。”李破恭敬回答,将之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安陵……嗯,听说那边不太平。”钱德禄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多提战事,转而问道,“你这参,还有多少?”
“不敢瞒军爷,这等品相的,也就剩下两三支,是小店压箱底的存货了。”李破露出恰到好处的肉痛之色。
钱德禄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道:“老子也不白要你的。这样,你给老子留一支……不,两支!老子有用。银子少不了你的。”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不瞒你说,刺史大人近日也偶感风寒,正需这等好参进补。若是大人用了说好,你小子就发达了!”
李破心中猛地一跳,脸上却受宠若惊:“哎哟!若能入得了刺史大人的眼,那是小的祖上积德!小的这就去给军爷包好!”他动作利落地出去取参。
心中却是冷笑:崔厚“偶感风寒”?怕是做贼心虚,惊惧交加吧!这钱德禄,倒是会借花献佛。
包好人参,钱德禄果然爽快地付了钱(价格远比市价高,显然包含了封口费和引荐费),又叮嘱李破切勿声张,这才宝贝似的将人参揣进怀里,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地走了,似乎暂时忘了他的“心肝芸娘”。
老鸨见钱德禄满意,对李破更是热情,当即拍板买下了他带来的大部分药材,包括那所谓的“宁神养颜汤”原料,并约定日后若有需要,再找他供货。
离开凝香苑时,已是午后。李破坐在骡车上,看似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整合着今日的收获。
钱德禄这条线算是搭上了,虽然只是浅层接触,但通过他,或许能接触到更高层,甚至探听到刺史府内的风声。那枚奇特的铜符,也值得留意。
更重要的是,确认了崔厚确实“身体不适”,并且其手下军官在这种时候仍有心思寻欢作乐、钻营讨好,可见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因为外部压力而人心浮动。
就在这时,骡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忽听得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呵斥声!
“闪开!都闪开!八百里加急军报!”
只见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过街道,马上骑士风尘仆仆,背后插着代表紧急军情的令旗,直扑刺史府方向!
街道上的行人纷纷惊恐避让。
李破瞳孔微缩。八百里加急?来自哪个方向?是北漠?还是……幽州?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条小巷里,陈七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东家!猴子那边有发现!刺史府后街,昨夜丑时左右,有马车秘密运了几口大箱子进去,看车辙印,极重!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
军报,秘密运入的箱子……
李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漳州城这潭死水,终于开始起波澜了。
风已起,就看接下来,谁能借得这阵风,直上青云,又是谁,会被这风浪拍得粉身碎骨了。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的锦囊,那里面,除了夏侯岚的赠物,如今又多了一小包从凝香苑得来的、芸娘“友情赠送”的、据说产自北地的特殊香粉。
线索,正一点点串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