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漳州城,仿佛一步从初冬的旷野踏入了暮年的牢笼。
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灰败破旧,檐角挂着蛛网与尘絮,昔日的商铺十有七八关门落锁,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少数几家粮店、盐铺还开着门,门口却守着眼神警惕、手持棍棒的壮硕伙计,那挂出的价牌上的数字,能吓退九成九的路人。偶有行人,也多是面有菜色,步履匆匆,眼神躲闪,不敢与陌生人对视,仿佛惊弓之鸟。一队队郡兵挎着刀枪在街上巡逻,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眼神如同鹰隼,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这哪里像是一州治所?分明是一座被无形枷锁困住的死城,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恐惧发酵后的酸腐气息。
李破压低了斗笠,示意车队跟着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着城东方向缓缓行去。他扮演的“安陵城济世堂少东家”陈洛,此刻脸上恰到好处地混合着初入大城的局促、家业被毁的悲凉,以及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他选择的落脚点,是城东靠近贫民区的一间名为“回春堂”的小药铺。这消息来自赵老栓派出的暗桩,回春堂的老板是个老实巴交的老郎中,姓吴,医术尚可,但性子软,被城中几家大药行挤兑得快要关门,正缺药材来源。更重要的是,此地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便于隐藏身份,也容易打探消息。
骡车在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弄里穿行,最终在一间门面狭小、牌匾都已褪色的铺子前停下。
李破上前,轻轻叩响了门板。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个小学徒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李破挤出几分谦卑又带着恳求的笑容:“小哥,请问吴郎中在吗?小可是北面安陵城来的药商,姓陈,带了点药材,想请吴郎中掌掌眼,看看能否……收留些许,换点盘缠。”说着,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骡车。
小学徒打量了他们几眼,尤其是那几车散发着药味的货物,犹豫了一下,回头喊道:“师父,有人找,说是卖药的!”
片刻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者走了出来,正是吴郎中。他看了看李破一行人,又看了看骡车,叹了口气:“安陵城来的?唉,兵荒马乱的……进来看看吧。”
铺子里面比外面看着更显逼仄,药柜陈旧,散发着混合各种草药的味道。李破让“药童”和“民夫”在外面等候,自己跟着吴郎中进了内堂。
“陈东家,不是老朽不信你,”吴郎中搓着手,语气带着无奈,“只是如今这光景,城里查得严,你这来历……而且,我这小铺子,也吃不下多少货啊。”
李破早有准备,从怀中(实则是身上隐蔽处)取出那份伪造的济世堂货单和路引,双手奉上,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吴老伯,您看看,这是小可的身契和货单。济世堂……没了,就剩下这点家底。小可只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不敢求大富大贵,只求糊口。药材您看着给价,能换多少是多少,只求您能给个地方,让我们主仆几人暂时落脚,打听一下我那失散表亲的消息……”他言辞恳切,将一个落魄商人的无助与期盼演绎得淋漓尽致。
吴郎中仔细查验了路引和货单(他自然看不出破绽),又见李破年纪轻轻,面容虽被风霜所侵,但眼神清正(李破刻意收敛了锋芒),不似奸恶之徒,不由得信了七八分,心中也生出几分同情。
“唉,都是这世道造的孽……”吴郎中叹了口气,将路引递还,“既然陈东家信得过老朽,这些药材,老朽便按市价……不,按市价八成收了。后面有个小院,虽然破旧,但还能住人,你们若不嫌弃,就先住下吧。至于找你表亲的事,老朽在城里还有些熟人,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吴老伯!您真是救命恩人!”李破连忙躬身行礼,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
交易很快达成。吴郎中清点药材,李破带来的大多是金疮药、止血草、清热解毒的常见药材,但品相确实不错,正是城中紧缺之物。吴郎中虽然压了价,但给出的价格也比李破预想的要高一些,显然这老郎中心地还算厚道。
“药童”和“民夫”们开始卸货,将药材搬进回春堂的后院库房。李破则借着帮忙清点的机会,仔细观察着这个小院。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厢房和一间灶披间,墙皮剥落,角落里堆着杂物,但胜在僻静,有后门通往另一条小巷,进退皆宜。
安顿下来后,李破以打听表亲下落为由,向吴郎中及那小学徒旁敲侧击地打听城中的情况。
“吴老伯,这漳州城……怎么感觉气氛如此紧张?街上兵丁这么多,物价又高得吓人。”李破一边帮着整理药材,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吴郎中闻言,脸上愁容更甚,压低声音道:“陈东家你刚来,有所不知。如今这漳州城啊,是崔刺史说了算。说是防流寇,可这城门一关,苦的是咱们老百姓啊。粮价一天三涨,药材更是金贵,就这,还时常断货。听说……听说刺史大人把官仓的粮食和药材都……唉,不好说,不好说啊。”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旁边那叫小栓子的学徒年轻嘴快,忍不住插嘴道:“师父,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崔大人把好东西都藏起来,准备……呜呜……”他话没说完,就被吴郎中一把捂住了嘴。
“小兔崽子,不要命了!胡说什么!”吴郎中厉声呵斥,紧张地看了看门外。
小栓子挣脱开来,悻悻地嘟囔:“本来就是嘛……前两天给王大户家送药,还听他家管事说,刺史府后街半夜总有马车进出,沉甸甸的,不知道运的什么……”
李破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劝解道:“小栓子兄弟也是心直口快。吴老伯,咱们小民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那些大人物的事,少议论为妙。”
“对对对,陈东家说得是!”吴郎中连连点头,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就在这时,铺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官府查街!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得妄动!”一个粗野的吼声响起。
紧接着,回春堂的门板被人用力拍响,砰砰作响!
“开门!快开门!搜查奸细!”
吴郎中和小学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破瞳孔微缩,但迅速镇定下来。他低声道:“吴老伯,莫慌,我们是正经药商,有路引凭证,不怕查。”他示意“药童”和“民夫”们保持镇定,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衫,主动上前去开门。
门闩拉开,几名手持腰刀、神色凶狠的郡兵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
“官爷,这是……”吴郎中战战兢兢地上前。
那队正一把推开他,目光如刀子般在铺子里扫视,最后定格在李破和他身后那些刚刚卸下、尚未完全入库的药材上。
“你们是什么人?这些药材从哪里来的?”队正厉声问道,手按在了刀柄上。
李破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谦卑惶恐的模样,将路引和货单双手奉上:“回官爷,小可陈洛,北面安陵城济世堂的,遭了兵灾,特来漳州投亲,顺便贩卖这些药材糊口。这是路引和货单,请官爷过目。”
队正接过,粗略扫了一眼,又盯着李破的脸看了看:“安陵城?哼,那边闹秃鹫营,路早断了,你们怎么过来的?”
李破早有腹稿,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不敢瞒官爷,我们是绕了远路,走的小道,翻山越岭,差点把命都丢在半道上,这才……”他指了指那些药材,“就剩下这点家当了。”
队正将路引丢还给李破,走到药材堆前,用刀鞘扒拉了几下,抓起一把止血草,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看了看成色。
“品相倒是不错……”他眼神闪烁,忽然话锋一转,“如今城外有幽州军驻扎,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他们派来的探子?这些药材,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军资!”
此言一出,吴郎中吓得腿都软了。李破心中冷笑,知道这是借机敲诈的惯用伎俩。
他脸上却露出更加惶恐的神色,连忙从袖中(早已备好)摸出几块分量不轻的碎银子,悄悄塞到队正手里,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官爷明鉴啊!小可真是逃难来的良民,哪敢跟军队扯上关系?这点心意,给官爷和诸位军爷喝茶,求官爷行个方便,给我们这些苦命人一条活路吧!”
那队正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又看了看那些确实品质上乘的药材,哼了一声:“量你们也没这个胆子!记住,在城里安分守己,不许滋事,否则,哼!”
“是是是!一定安分!多谢官爷!多谢官爷!”李破连连作揖。
队正将银子揣入怀中,挥了挥手:“行了,没什么可疑的,去下一家!”带着手下兵丁扬长而去。
直到郡兵走远,吴郎中和小学徒才长长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吓……吓死老朽了……”吴郎中抚着胸口,心有余悸。
李破扶起他,宽慰道:“吴老伯,没事了。看来这城里,盘查得确实严。”
小栓子则佩服地看着李破:“陈东家,你真厉害,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
李破笑了笑,没说什么。心中却更加确定,崔厚对城内的控制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而这严密的控制之下,隐藏的必然是巨大的秘密和……恐惧。
他看了一眼后院那些药材,又望了望刺史府的方向。
第一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迈出了。
接下来,就该利用这“药商”的身份,好好探一探这漳州城的“病灶”究竟在何处了。
他需要尽快找到那个“表亲”(自然是暗桩接头人),也需要弄清楚,小栓子口中那半夜进出刺史府后街的马车,究竟运的是什么。
还有,白天街上遇到的那个北漠人……他们藏身何处?与崔厚又在密谋什么?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他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而这根线,或许就藏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漳州城内。
夜色,渐渐笼罩了这座孤城。回春堂后院亮起了微弱的灯火,如同黑暗中一只悄然睁开的眼睛。
李破坐在简陋的厢房里,就着油灯的光芒,再次审视着那份精心伪造、几可乱真的货单,指尖在几种特殊的药材名称上轻轻划过。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