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漳水河畔的陷阵旅大营除了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一片沉寂。然而在这片沉寂之下,暗流汹涌,比那冰封的河面下潜藏的暗涌更加湍急。
李破并未入睡。他坐在案前,油灯如豆,跳跃的火苗将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映得明暗不定。案上摊着漳州周边的简陋地图,上面已被他用炭笔标注了数个可疑的记号,包括今日赵老栓回报的那处东南三十里外的废弃驿站。
崔厚装病拒客,城防外松内紧,存粮可能另有隐秘,再加上这处突然出现可疑踪迹的驿站……种种线索交织,如同一团乱麻,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其中必然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头,只要能抓住,便能扯出这漳州迷局背后的真相。
那封只有“城有粮,仓多虚,崔与‘鬼’通”的密信,内容太过简略。“鬼”所指为何,依旧是最大的谜团。是秃鹫营?是山魈?还是……他脑海中再次浮现王嵩那夜提到的“影卫”。若崔厚真与影卫有所勾结,那意味着什么?夏侯琢在通过影卫与崔厚进行某种不能见光的交易?还是影卫脱离了夏侯琢的掌控?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这种在信息迷雾中摸索,同时还要提防来自背后可能的冷箭的感觉,远比在战场上直面刀枪更耗心神。
“副旅帅,旅帅请您过去一趟。”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
李破精神一振,这么晚了,乌桓相召,必有要事。他立刻起身,披上外袍,按刀而出。
乌桓的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乌桓同样未睡,他站在地图前,眉头紧锁,破军刀并未在手,但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除了乌桓,帐内只有一人,竟是白日里负责安排骚扰施压的王嵩。他见到李破进来,微微点头示意,神色同样凝重。
“李破,你来看看这个。”乌桓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将一张小小的、揉得有些发皱的纸条递了过来。
李破接过,借着灯光一看,瞳孔骤然收缩。纸条上的字迹与之前那封密信如出一辙,同样是拙劣的炭笔字,内容却更加惊心动魄:
“北漠信使,昨夜入城,持金狼令。崔密晤于后堂,逾一个时辰。使团匿于驿站,待风。”
北漠!金狼令!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李破脑海中炸响!北漠,乃是盘踞于大胤王朝北疆之外的强大游牧部族联盟,近年来虽与大胤表面维持和平,但小规模摩擦不断,其铁骑彪悍,一直是北疆大患。金狼令,更是北漠王庭调兵遣将、代表极高权限的信物!崔厚一个边州刺史,竟敢私下接见北漠信使,还持有金狼令?他想干什么?通敌叛国?!
一瞬间,许多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崔厚为何装病拒见王师?为何惧怕朝廷军队入城?为何城防如此诡异?他等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秃鹫营援军,而是在与北漠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那“鬼”,指的恐怕就是北漠!
“消息来源可靠吗?”李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这信息太过骇人听闻,若是真的,那漳州就不再是简单的态度暧昧,而是随时可能引爆的、足以震动整个北疆的火药桶!
“送信的方式,与上次一样,神不知鬼不觉。”乌桓转过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王队正麾下的人,在营地外围巡逻时,在固定的一处石缝里发现的。”他看了一眼王嵩。
王嵩接口道:“此人行事极为谨慎,两次送信,未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信息指向明确,且……与我们的观察有印证之处。”他指的是李破今日发现的驿站异常。
李破心念电转。这送信人究竟是谁?为何要两次三番冒险向陷阵旅传递如此重要的情报?是崔厚的政敌?是城内忠于朝廷的势力?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下意识地排除了这是夏侯琢或影卫所为的可能性,若真是他们,大可不必用这种隐秘且难以取信的方式。
“旅帅,若此信为真,那漳州之事,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李破语气凝重,“崔厚此举,形同叛逆!我军不能再局限于试探施压,必须采取断然措施!”
“断然措施?”乌桓目光锐利如刀,“强攻?我们没有确凿证据,仅凭这来历不明的纸条,无法取信于人,更无法向朝廷交代。若贸然攻城,崔厚狗急跳墙,引来北漠介入,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王嵩也沉吟道:“北漠信使在此,其使团又隐匿附近,说明北漠对漳州志在必得,或有所图。我们一动,很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来北漠骑兵。”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确实,没有铁证,仅凭一张纸条,根本无法给一州刺史定罪。而北漠的潜在威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不能强攻,但也不能再等!”李破眼中寒光闪烁,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旅帅,我们或许可以……双管齐下!”
“哦?仔细说说!”乌桓精神一振。
“其一,明面上,我们继续施压,但策略要变。”李破走到地图前,指着漳州城,“明日,我们可以大张旗鼓,以‘搜捕北漠细作’或‘清查流寇隐匿据点’为名,派兵包围并搜查那处废弃驿站!此举有三个目的:一,试探反应,若驿站真有北漠使团,必会露出马脚;二,敲山震虎,告诉崔厚,我们并非对他与北漠的勾当一无所知,逼他自乱阵脚;三,若能抓到北漠使团成员,便是铁证!”
乌桓与王嵩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意动。此计虽险,但确实是打破僵局的有效方法。
“其二呢?”乌桓追问。
“其二,暗地里,我们需要一个人,潜入漳州城!”李破目光灼灼,“此人需胆大心细,身手过人,目标明确——找到崔厚与北漠勾结的实证!无论是往来书信,还是那枚金狼令,或者其他任何物证!只要拿到一样,我们便有了动手的充分理由!”
“潜入城中?谈何容易!”王嵩皱眉,“如今四门紧闭,盘查森严,如何进去?就算进去,刺史府守卫必然更加严密,如何寻找证据?”
“正因为难,才要行险一搏!”李破语气斩钉截铁,“至于如何进城……或许,我们可以利用一下崔厚的‘病’。”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不是需要静养吗?那我们便送他一份‘大礼’,比如,一位他无法拒绝的‘名医’,或者……一场他不得不处理的‘意外’。”
乌桓盯着李破,缓缓道:“潜入人选,你心中可有计较?”
李破迎向乌桓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道:“末将愿往!”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乌桓看着李破,眼神极其复杂。潜入敌巢,搜寻证据,这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李破如今已是副旅帅,前途无量,竟愿亲身犯此奇险?
“你可知其中凶险?”乌桓沉声问道。
“末将知道。”李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此任务,非熟悉全局、能临机决断者不可胜任。破,责无旁贷!”
王嵩看着李破,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钦佩。无论此子心思如何深沉,这份胆魄与担当,确实远超常人。
乌桓沉默了良久,帐内只有炭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最终,他重重一拍案几:“好!就依你之策!明日,我亲自安排人手,大张旗鼓搜查驿站!至于潜入城中之事……”他深深看了李破一眼,“你详细筹划,需要什么,旅帅府全力支持!但记住,证据虽重要,你的命,更重要!”
“末将明白!”李破肃然应命。
离开中军大帐时,已是后半夜。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李破却感到一股热血在胸腔中涌动。危机,亦是机遇。若能成功拿到崔厚通敌的证据,不仅漳州之危可解,他李破的名字,必将再次震动幽州军,甚至传入更高层的耳中。
他回到自己营帐,开始仔细构思潜入的细节。如何进城?如何潜入刺史府?如何寻找证据?如何安全撤离?每一个环节都充满变数和危险。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帐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巡夜士兵。
“谁?”李破警惕地按住了刀柄。
“是我,岚儿。”一个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怯意的女声响起。
夏侯岚?她怎么又来了?李破眉头微蹙,心中闪过一丝无奈。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掀开帐帘。
月光下,夏侯岚穿着一件厚厚的斗篷,小脸冻得微红,手中却捧着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陶罐。
“李……李副旅帅,”她似乎有些紧张,将陶罐递过来,“我……我熬了点姜汤,驱寒的。听说……听说你又要去做很危险的事……”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李破看着她那双在月色下清澈见底、却盛满了关切与情愫的眸子,心中微微一叹。他接过那罐还烫手的姜汤,指尖传来的温热,似乎真的能驱散一些深夜的寒意。
“多谢小姐。”他的语气依旧客气而疏离,“夜已深,小姐千金之躯,不宜在外久留,还请回去吧。”
夏侯岚抬起头,勇敢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你……你一定要小心。”说完,她不敢再看李破,转身匆匆跑开,身影很快消失在营帐的阴影里。
李破站在原地,握着那罐温热的姜汤,久久未动。乱世烽火,儿女情长,终究是太过奢侈的东西。他将陶罐放在案上,没有去喝。
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张漳州地图上,目光锐利如鹰。
漳州城,龙潭虎穴,他闯定了!
这一次,他要亲手将那把名为“证据”的利刃,架在崔厚的脖子上!
夜色更深,营火渐熄。唯有中军大帐和李破的营帐,灯火彻夜未眠。一场围绕漳州城的明暗交锋,即将拉开更加惊心动魄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