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未至,一座简陋却坚实的浮桥已然横亘于漳水之上。陷阵旅主力并未急于渡河,而是依乌桓将令,在河北岸依势列阵,旌旗招展,矛戟如林,一股肃杀之气隔河弥漫,遥遥罩向三十里外的漳州城。
李破一身黑色镶铁皮甲,外罩代表副旅帅身份的玄色披风,虽年少,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并未多带人马,只点了石牙及其麾下五十名最为精悍的老卒作为护卫,外加两名军中随行的、战战兢兢的医官,以及几辆满载着“慰问品”——实则是些军中常见的粗劣布匹和少许肉干的马车。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却像一柄刻意磨钝了尖锋的匕首,不疾不徐地渡过漳水,踏上了南岸的土地。
马蹄踏过焦黑的田野,碾过荒芜的村落。越靠近漳州城,那种人为制造的荒凉感便越发明显。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路旁甚至能看到新翻的泥土,似乎有人急于掩盖什么痕迹。
石牙策马跟在李破身侧,铜铃大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崔老儿是把地皮都刮走三层吗?干净得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比咱们黑水峪后山的乱葬岗还他娘的瘆人!”
李破没有接话,目光落在远处地平线上逐渐清晰的漳州城轮廓上。城墙高厚,雉堞完整,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如同一头沉默的灰色巨兽,散发着冰冷而排斥的气息。
“副旅帅,你看那城头。”石牙忽然压低声音,用马鞭指了指。
李破抬眼望去,只见漳州城头,旗帜稀疏,守军的身影也寥寥无几,一副防备松懈的模样。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几处关键城垛之后,隐约有金属的反光一闪而逝,那是强弓劲弩特有的寒光。
“故作松懈,内藏杀机。”李破心中冷笑,崔厚这出戏,演得并不算高明。
队伍行至距城一里处,城门依旧紧闭,吊桥高悬。城头之上,终于出现了几名顶盔贯甲的将领模样的人。
“城下何人?止步!”一名守将探出身子,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得老远。
李破勒住战马,抬手止住队伍。他并未下马,只是微微仰头,声音清越,以内力送出,虽不高亢,却清晰地传入城头每一个人耳中:“本官乃幽州军前锋营陷阵旅副旅帅李破!奉夏侯校尉之命,特来探视抱恙的崔刺史!并携薄礼,慰劳守城将士!还请开门!”
城头上一阵轻微的骚动,那守将显然没料到来的竟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将领,更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他犹豫了一下,回头似乎与人商议了片刻,才再次喊道:“李将军见谅!刺史大人病体沉重,无法见客!如今城外不太平,流寇四起,为免奸细混入,恕不能开门!将军好意,末将代刺史大人心领了,礼物也请带回!”
这话说得客气,拒绝得却毫不含糊。
石牙闻言,顿时勃然,提气怒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们是朝廷王师,剿匪的官军!你他娘的把官军当流寇挡在门外,我看你这龟壳子里才他娘的有鬼!赶紧给老子开门,不然等老子们自己砸开,把你蛋黄都给捏出来!”
他这番粗鄙不堪却杀气腾腾的骂阵,让城头上守军脸色都变了变,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李破摆了摆手,制止了石牙继续骂下去。他脸上不见丝毫怒容,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这位将军,崔刺史病体竟如此沉重,连王师代表都无法接见,实在令人忧心。我军中这两位医官,虽非神医,却也颇通岐黄之术,或可为刺史大人诊视一二,略尽绵薄之力。若因延误病情,致使刺史大人有个闪失,我等岂非愧对朝廷,愧对夏侯校尉重托?”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自己“王师”的身份和探病的“诚意”,又将“延误病情”的责任隐隐推给了对方。
城头守将一时语塞,显然没遇到这么难缠又“讲道理”的对手。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自城头响起:“李将军少年英才,关心之情,崔某感激不尽。”
只见一个穿着深紫色官袍、面色略显苍白、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官,在几名僚属的簇拥下,出现在城垛后。他并未戴冠,发髻有些松散,确实带着几分“病容”,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与病态不相符的精明与审视。正是漳州刺史,崔厚。
“只是,”崔厚咳嗽了两声,继续道,“老夫此乃陈年痼疾,偶感风寒,引发旧恙,需静养,实在不便见客。且城中药物齐备,不敢劳烦贵军医官。将军美意,崔某心领,还请回禀夏侯校尉,待老夫病体稍愈,定当备酒设宴,亲自犒劳王师。”
老狐狸!李破心中暗骂。这崔厚亲自现身,看似给了面子,实则依旧滴水不漏,连医官入城诊视的机会都不给。
“崔刺史言重了。”李破在马上微微欠身,语气依旧诚恳,“既然刺史大人需静养,末将不敢强扰。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城头那些隐约的弓弩反光,语气带着一丝“困惑”,“末将观漳州城防,似乎……颇为空虚?如今流寇未靖,若秃鹫营余孽或其他匪类趁机来袭,恐对刺史安危不利。我大军既至,或可派一部精锐入城协防,以确保刺史安全与城防无虞。”
协防?此言一出,城头上崔厚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这李破,竟想顺势把军队开进城里?
崔厚干笑两声,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李将军多虑了!我漳州郡兵虽不及幽州精锐,守此孤城尚有余力!岂敢劳动王师将士?”
“哦?是吗?”李破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忽然抬手指向城头一处看似无人的垛口,“末将方才似乎看到那边有弓弩反光,还以为是守军弟兄过于紧张,误将王师当了敌人。既然城防无虞,想必是末将眼花了。”
他点得如此精准,让崔厚及城头守将脸色都是一变。那处垛口之后,确实藏着一名弩手!
崔厚眼神闪烁,干咳得更厉害了:“咳咳……将军说笑了,定是……定是阳光反射。守城儿郎见大军压境,难免紧张,举止失措,让将军见笑了。”
“原来如此。”李破恍然点头,仿佛真的信了,“既是误会,那便最好。不过,为免再生误会,也为了让刺史大人能安心静养,末将提议,我军可后撤十里扎营。只是这慰问之礼,还望刺史大人务必收下,否则末将回去,实在无法向校尉交代。”
他先是咄咄逼人,此刻又主动提出后撤,还坚持要送礼,这一松一紧,让崔厚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少年将领心思难测。
“……既如此,那……崔某便愧领了。”崔厚犹豫片刻,终究不想在“收礼”这等小事上再起冲突,免得授人以柄。他示意手下放下吊篮。
李破命人将那些“薄礼”放入吊篮,看着吊篮缓缓升上城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并非真要入城,也知崔厚绝不可能放他入城。此番前来,一是试探崔厚态度与城防虚实,二是制造接触,留下话柄,三是……让那两位“医官”,有机会近距离“望”一眼这位“病重”的崔刺史。
“诊脉”未必需要伸手,“望”之一字,有时更能窥见真相。
“既已送达慰问,末将不便再打扰刺史静养,告辞!”李破干脆利落地抱拳,拨转马头。
“将军慢走。”崔厚在城头上拱手,看着李破一行人毫不留恋地离去,眉头却紧紧锁起。这少年,来得突然,去得干脆,言行举止处处透着古怪,让他心中那股不安之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浓重。
回程路上,石牙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破小子,这就完了?咱们大老远跑一趟,就为了给那老狐狸送点破烂?还后撤十里?这他娘的憋屈!”
李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石牙哥,你可看出那崔厚,病在何处?”
石牙一愣,挠了挠头:“啊?脸色是有点白,咳嗽也挺像那么回事……”
“他中气十足,眼神精明,所谓的‘病容’,多半是脂粉伪装。”李破语气肯定,“而且,你注意到他接礼时,伸手的动作了吗?稳而有力,绝非久病缠身之人。”
石牙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装病?”
“不止装病。”李破目光幽深,“城头守军看似稀疏,实则暗藏精锐,弓弩皆备,戒备森严。他拒我入城,是心虚。而他宁愿冒险收下我们这点‘薄礼’,也不愿在细枝末节上过多纠缠,是怕我们找到借口滞留生事……他在拖延时间,或者说,在等什么。”
“等什么?”石牙追问。
李破摇了摇头,望向漳州城方向,眼神冰冷:“不知道。或许是等援军,或许是等某个消息,或许是……等我们粮尽自退。”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冽:“不过,他既然‘病’了,我们这做下属的,自然要时常来‘探病’,聊表‘心意’才是。传令下去,后撤十里,依令扎营。另外,让侯三的斥候哨给我盯死了漳州四门,我要知道,连一只老鼠进出,是公是母,都得给我查清楚!”
“是!”石牙虽然还有些迷糊,但见李破胸有成竹,立刻大声应命。
队伍迎着将落的日头,向着漳水方向返回。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布满疑云的土地上。
李破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玉坠,又想起那封密信上的“崔与‘鬼’通”。
鬼……究竟是谁?
这漳州城,他迟早要进去。而进去的方式,或许不止攻城一种。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城池。
城,可以强攻,亦可……智取。
诊城如诊脉,需望闻问切。今日,只是“望”了一眼。
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