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一线天谷口那“鹰嘴”的轮廓在惨淡的星光下,更显狰狞,仿佛真有一头巨鹰蛰伏,随时要啄食敢于靠近的生灵。
李破立于谷口外那片选定的坡地边缘,身后是沉默肃立的第一队五百战兵,以及三百名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的辅兵。土褐色的号衣融入未散的夜色,如同一片即将迎来风雨的枯寂林地。寒风掠过,卷起地上的浮土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左肩的旧伤处传来熟悉的酸胀感,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今日,他不是冲锋陷阵的尖刀,而是稳坐钓鱼台的执竿人,只是这鱼饵,是他自己和麾下八百弟兄的性命。
“传令,筑营!”李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军官耳中。
命令下达,坡地上瞬间“热闹”起来。辅兵们在战兵的监督(或者说保护)下,开始伐木、掘土、搬运石块,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嘈杂的呼喝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显得格外刺耳。营寨的选址看似依循常理,背靠坡地,却故意离水源稍远,且并未优先构筑最关键的壕沟与拒马,反而先立起了一些显眼却防御力有限的栅栏和望楼,一副急于求成、贪功冒进的姿态。
李破亲自在工地上巡视,他刻意卸下了那副显眼的精铁甲胄,只穿着夏侯岚所赠的月白内衬和外罩的普通队正皮甲,不时对缓慢的进度发出“焦躁”的斥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传出老远。
“快!都没吃饭吗?午时之前,必须把栅栏立起来!让崖上的龟孙子看看,我陷阵旅的威风!”他挥动着马鞭,指着鹰嘴崖方向,语气中的“年少轻狂”拿捏得恰到好处。
豆子按照事先吩咐,带着一队士卒,大摇大摆地驱赶着几辆满载着“攻城器械”材料的辎重车,在谷口来回晃荡,甚至故意让车轮陷入泥坑,引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喧嚣。
这一切,自然都落入了鹰嘴崖上,那双透过岩缝死死盯住下方的眼睛里。
巴图,秃鹫营的二当家,与其兄巴雷有七分相似,同样光头虬髯,身材魁梧,但眼神更加暴戾,缺少了那份枭雄的沉鸷。他趴在冰凉的岩石后,看着下方那群如同蚂蚁般忙碌的官兵,尤其是那个上蹿下跳、不断指手画脚的年轻将领,嘴角咧开,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发出夜枭般的冷笑。
“嘿!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以为凭着几分运气破了黑风寨,就敢在老子眼皮底下耀武扬威?”巴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乌桓那老狐狸,居然派这么个玩意儿来打头阵,是看不起我巴图,还是他手下没人了?”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头目谨慎道:“二当家,小心有诈。这李破虽年轻,但在黑风寨……”
“屁的黑风寨!”巴图粗暴地打断他,“那是坐山虎那废物自己蠢!被人摸了屁股!老子这里是一线天!飞鸟难渡!他李破难不成能插翅膀飞上来?”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指着下方:“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那乱糟糟的样子!营寨选址狗屁不通,工事粗糙,主将轻浮!这是送上门的肥肉!不吃,都对不起老天爷!”
“可是……万一他们是诱饵……”刀疤脸依旧担忧。
“诱饵?”巴图狞笑,“就算是诱饵,老子也要把他连钩子一起吞了!传令下去,集合寨中所有能战的弟兄,老子要亲自带队,冲下去宰了那个姓李的小杂种,剁下他的脑袋当尿壶!让乌桓知道,我秃鹫营还没死绝!”
他已经被困多日,胸中憋闷已久,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宣泄,来重振士气。李破这副“骄狂”的姿态,恰好成了点燃他这桶火药的最后一点火星。
日头渐高,阳光勉强穿透一线天上空的阴云,将谷口坡地照得亮堂了些。陷阵旅的“筑营”工作依旧显得忙乱而低效,那粗糙的营寨轮廓已然可见,却处处透着破绽。
李破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异响,尤其是鹰嘴崖方向。他能感觉到,那悬崖之上,一股冰冷的杀意正在凝聚,如同即将扑食的恶狼。
时间一点点过去,巳时将近。
突然,鹰嘴崖上传来一阵沉闷的梆子响!紧接着,原本寂静的寨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
来了!
李破倏地睁开双眼,眸中寒光乍现,如同两道冰锥。他猛地站起,厉声高呼:“敌袭!结阵!快结阵!”
坡地上的辅兵们顿时“惊慌失措”,如同没头苍蝇般乱跑,更加剧了场面的混乱。第一队的战兵则似乎也因“主将”的“慌乱”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勉强向一起靠拢,试图组成防御阵型,但速度缓慢,阵型松散。
“哈哈哈!儿郎们,随我杀!”巴图一马当先,挥舞着一柄门板似的阔刃大砍刀,如同脱缰的疯牛,率领着约四百余名秃鹫营最凶悍的核心匪众,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下狭窄的谷道,直扑李破这看似不堪一击的“筑营”部队!
马蹄声、呐喊声、兵刃撞击甲胄的声响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震得地面微微颤抖。巴图一马当先,眼神死死锁定着那个穿着月白内衬、在人群中“惊慌”指挥的李破,脸上充满了残忍的快意。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匪众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脸上狰狞的表情和雪亮的刀锋。
李破依旧在“声嘶力竭”地指挥结阵,甚至“慌乱”中拔出了腰间的百炼刀,指向冲来的敌人,做出拼死一战的姿态。
就在巴图的前锋骑兵即将撞上那仓促组成的、薄弱的防御阵线,所有人都以为李破这块诱饵即将被瞬间吞噬的刹那——
李破脸上的“惊慌”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沉静。他手中百炼刀猛地向前一挥,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锋矢阵!转!”
如同演练了千百遍,原本看似混乱松散的第一队阵型,在听到号令的瞬间,如同精密的机器骤然启动!前排盾手猛地蹲下,将厚重的大盾狠狠砸入地面,后排的长矛手如同毒蛇出洞,锐利的矛尖瞬间从盾牌缝隙中探出,形成一片死亡的森林!侧翼的弓弩手在赵老栓的低喝声中,齐齐抬起弓弩,冰冷的箭簇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对准了冲锋的敌骑!
变生肘腋!
巴图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滞,他脸上的狞笑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这绝不是一支仓促应战的部队该有的反应和阵型!
“放箭!”李破的命令没有丝毫停顿。
“嗡——!”
一片密集的箭雨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罩向冲锋的匪众!
“噗嗤!”“啊!”
人仰马翻!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跌落马下。后续的匪众收势不及,撞上前方倒毙的人马,阵型顿时大乱!
“稳住!给老子冲过去!他们人少!”巴图目眦欲裂,挥舞着砍刀格开几支射向自己的箭矢,嘶声咆哮,试图重整队伍。
然而,李破根本没有给他喘息之机。
“两翼!合围!”他再次挥刀。
随着他的命令,坡地两侧原本寂静的山林中,骤然响起了震天的战鼓与呐喊!石牙与王嵩率领的陷阵旅主力,如同神兵天降,从左右两侧猛地杀出,如同两只巨大的铁钳,狠狠地夹向了陷入混乱的秃鹫营匪众!
“杀!一个不留!”石牙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如同匹练,瞬间将一名匪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王嵩则指挥着本部士卒,稳扎稳打,用密集的枪阵一步步压缩着敌人的空间。
三面合围!巴图和他带来的四百精锐,瞬间成了瓮中之鳖!
直到此刻,巴图才彻底明白,自己不仅咬钩了,而且被钩得死死的!他看向那个依旧立于阵前、面色冷峻的年轻将领,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怨毒。
“李破!小杂种!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巴图发出绝望的咆哮,挥舞着砍刀,如同困兽,向着李破的方向发起了最后的亡命冲锋。
李破冷冷地看着他,手中百炼刀微微抬起。他没有动,因为不需要他动。
数支从不同方向射来的弩箭,精准地贯穿了巴图的胸膛和脖颈。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阔刃砍刀脱手飞出,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不甘的嗡鸣。
主将毙命,剩余的匪众彻底失去了斗志,或跪地求饶,或试图四散奔逃,但在陷阵旅的铁壁合围下,不过是徒劳的挣扎。
战斗,在不到半个时辰内,便以秃鹫营出击部队全军覆没而告终。
谷口坡地上,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冻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
李破缓缓收刀入鞘,目光扫过战场,最后望向那道依旧紧闭的鹰嘴崖寨门。寨墙上,隐约可见一些慌乱跑动的人影,显然已被下方的剧变吓破了胆。
饵已吞,钩已中。接下来,便是趁势拿下这最后的堡垒了。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灼热、充满敬畏望着他的士卒。
经此一役,他这把新磨的利刃,才算真正在这陷阵旅,在这幽州军中,刻下了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乱世争锋,非仅凭勇力,更需谋断。今日之后,谁还敢视他李破,为侥幸得功的稚子?
他微微抬头,阳光刺破云层,落在他染血的甲胄和冰冷的脸庞上。
下一步,该是剑指鹰嘴崖,彻底荡平这豫西通道上最后的障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