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外的官道,被秋雨泡成了烂泥塘。
九公主萧明华的鹅黄马车,第三十七次陷进泥坑时,这位金枝玉叶终于炸了毛。她一脚踹开车门,提着裙摆跳进齐踝深的泥水里,指着前面开道的西山大营校尉就骂:“你们是瞎子吗?!不会找硬地儿走?!本宫的绣鞋都废了三双了!”
校尉苦着脸:“殿下,这路……这路就这样啊。北境刚打完仗,官道年久失修……”
“修路?本宫看你该修修脑子!”萧明华从马车里抽出那柄父皇赏的鎏金马鞭,作势要抽,吓得校尉连滚带爬往后退。
后面三辆马车里,三位皇子表情各异。
三皇子萧永宁掀开车帘,冷眼看着妹妹撒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到底是贱婢生的,上不得台面。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玄色蟒袍的袖口,对车夫道:“绕过去。别沾了泥。”
五皇子萧永靖却看乐了,干脆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本《花间集》,笑嘻嘻道:“九妹,你这模样要是让京城那些公子哥儿瞧见,怕是要碎了满地芳心哟。”
“碎就碎!”萧明华一鞭子抽在泥水里,溅了萧永靖一脸泥点,“本宫稀罕他们?”
萧永靖抹了把脸,也不恼,反而笑得更欢:“有脾气,像咱们萧家的种。”
七皇子萧永康缩在青色马车里,小声对贴身太监说:“快、快给九姐送双新鞋去……”
正闹着,前方探路的斥候策马奔回:“报——!漳州城到了!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萧明华瞪眼。
“城门口……没人迎接。”斥候声音发虚,“就、就两个老兵在扫地。”
“什么?!”萧明华杏眼圆睁,“李破好大的胆子!本宫奉旨北巡,他敢不来接驾?!”
她翻身上马——也不管裙摆沾了多少泥,一夹马腹就往前冲。三千西山大营精锐面面相觑,赶紧跟上。
转过最后一个山坳,漳州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雄城巍峨——城墙千疮百孔,塌了至少七八处,临时用木桩沙袋撑着,像条浑身是伤的瘸腿老狗。城门倒是开着,可门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箭孔,还有几处焦黑的火烧痕迹。
城门口,确实只有两个老兵在扫地。
一个缺了条胳膊,用独臂抱着把破扫帚,慢吞吞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和……碎骨。另一个瘸着腿,蹲在墙角,正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人牙齿捡进陶罐里——那是战死弟兄的遗物,要送回故乡的。
秋风卷起落叶,混着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扑了萧明华一脸。
她下意识勒住马。
身后,三位皇子的马车也到了。萧永宁下车时,一脚踩进半凝固的血洼里,脸色瞬间铁青。萧永靖收起玩笑神色,皱眉看着城墙上的累累伤痕。萧永康直接“哇”地吐了——他看见墙角堆着一截烧焦的断臂,手指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
“这……这是漳州?”萧永康声音发颤,“不是说……大捷了吗?”
“大捷也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一个声音从城门洞里传来。
李破走了出来。
他没穿官服,就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衣,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几道还没拆线的新伤。腰上挂着破军刀,刀鞘磨得起了毛边。脸上有疲色,可眼睛亮得像淬过火的刀子,看人时有种穿透性的锐利。
他的目光扫过三千精锐,扫过三位皇子,最后落在萧明华身上。
九公主也正在看他。
四目相对。
萧明华脑子里预设过很多种见面场景——或倨傲,或谄媚,或故作深沉。可唯独没想过是这样: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站在尸山血海里,用看孩子似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末将李破,参见九公主殿下,三位殿下。”李破单膝跪地,行礼规矩挑不出毛病,可脊背挺得笔直,“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萧明华跳下马,走到他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
“你就是李破?”她歪着头,“那个阵斩秃发浑、被父皇封为北境大都督的李破?”
“是。”
“看着也不怎么样嘛。”萧明华撇撇嘴,“又破又穷,连身像样的官服都没有。”
李破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殿下说的是。漳州刚打完仗,要修城墙,要抚恤伤兵,要安置百姓——确实穷。至于官服……”他顿了顿,“末将觉得,穿什么不重要,能干什么才重要。”
“哟,还挺会说话。”萧明华挑眉,“那你说说,本宫这次奉旨北巡,你打算怎么接待?”
李破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入城。城中已备薄宴——战死马肉熬的汤,野菜混着糙米煮的粥,还有……三碗清水。”
“清水?”萧永宁皱眉,“李将军,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三殿下见谅。”李破看向他,眼神平静,“漳州断水十七日,最艰难时,将士们喝的是马尿。如今刚通了水源,每一滴水都金贵。这三碗清水,是城中百姓从自家水缸里匀出来的——他们听说公主和皇子来了,说皇家贵人,不能喝浑水。”
萧永宁语塞。
萧明华却眼睛一亮:“马尿?真有人喝?”
“真有人喝。”李破指向瓮城方向,“石牙将军的腿,就是喝马尿吊着命,才撑到军医来截肢的。殿下若不信,可以去问他。”
萧明华不说话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又看看那座伤痕累累的城,忽然觉得手里的鎏金马鞭有些烫手。
“带路。”她收起骄纵,声音轻了些,“本宫……想看看。”
一行人进了漳州城。
然后,三位皇子和三千精锐,看到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景象——
街道两侧的房屋,大半没有门板,用草席挂着挡风。百姓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可每个人都在忙碌:老人坐在门口编草鞋,女人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绷带,孩子们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柴火往伤兵营送。
没有想象中的凄风苦雨,反而有种奇异的……生机。
像野火烧过的草原,底下已经有新芽在往外冒。